眉山,唐俊府。
积雪消融,空气中寒意更甚,一位年约弱冠、身穿深蓝色大氅的男子策马到府前,飞身下马,门上下人立刻迎上来:“少爷,你回来了。”
“老爷在哪儿?”
“在书房。”
这男子正是唐俊之子唐瑢,现年二十一岁,尚未成家。从他十七岁起,唐俊就不断催促他娶妻生子,可唐瑢一直以没有遇到有缘人为由推脱。父亲之间存在的无形隔阂,令唐俊觉得对儿子拿捏不得,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仿佛远隔千里。
此刻他从街上回来,神情有些急促。听闻父亲在书房,他把马缰丢给下人,直接往书房奔去。
书房里,唐俊正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屋外在风中颤动的枯枝,俊朗的面容有些暗沉,紧皱的眉心昭示出他心中的矛盾与纠结。
四十一岁的唐俊,看起来并不显老,只是比十四年前更多了一份岁月沉积的厚重。他凝神思索的样子,让人感觉莫名的哀伤。
“爷。”低低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不用回头,他也知道那是梅若尘。
虽然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与姓名,可梅若尘的身份仍然是唐俊府上的管家。十四年过去了,梅若尘已经三十七岁,可他的面容仍然如十四年前那样俊美,他看着唐俊的态度,仍然温顺、恭敬、仰慕、甚至痴迷。
十年前的一个夜晚,唐瑢无意中闯入书房,听到里面传出令人耳热心跳的声音,他猛地推开内室的门,看到不堪入目的一幕,也看到了管家“陆平”的真实面目。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母亲那儿,一边诉说,一边干呕。十一岁的男孩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在他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神圣的。他无法将他与自己看到的样子联系起来。原来……父亲与“陆平”那么可怕,那么……恶心。
五夫人伊慧牵着儿子的手,平静地来到书房,看着重新穿戴好、衣冠楚楚的丈夫,她淡然地笑了。柔弱的女子,第一次表现出那样坚定而冷漠的样子:“唐俊,你放心,我死过一次,不会再为这种事寻死觅活了。我知道,你瞒了我很多事,包括为什么被唐家逐出来,还有这位叫做陆平的管家。其实,他应该就是你十五年前醉梦中唤着的那个若尘吧?”
“夫人……”不知为什么,平素形同陌路的妻子,此刻第一次给了唐俊强烈的震动。看着妻子淡漠的笑容,他第一次产生了愧疚,以及,一种隐隐的害怕。
梅若尘呆呆地站在旁边,死一般的沉寂。他没有打算逃避,他把一切放在唐俊手里:他的生命、他的爱、他的尊严……
“给我一纸休书,让我离开你家,善待瑢儿。还有,这个若尘,不管你们之间用什么方式相处,是错是对、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会再管。但是,你绝不能让他名正言顺地成为这个家的主人,他,永远只能是管家!答应我这个条件,我立刻离开。”五夫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着,目光清冽,神情坚定得与平日判若两人。而她的手,始终稳定地握着唐瑢的手,给他无声的力量。
“娘,不可以,你不可以离开……”唐瑢紧紧拉住母亲的手,带着惶恐与哀求。
伊慧笑了,双眸中充满慈爱,但声音无比决绝:“瑢儿,看清楚你生存的这个世界,让自己强大起来,不用担心娘亲。娘亲已经不想继续扮演一位忍辱负重的贤妻。娘离开,才能对得起自己。瑢儿,你要坚强起来,一个人走自己的路,知道么?”
唐瑢含着泪,看了母亲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于是,伊慧离开了,回到娘家后,她在娘家附近的庵堂中出家为尼,过着青灯黄卷、清心寡欲的生活。府中没了主母,梅若尘也恢复了本来面目。可他仍是管家,一直到十四年后的今天。
“爷,你想去蓉城?”若尘的声音有些干涩,舌尖发苦。他知道,唐俊想去蓉城,想去探望生命垂危的唐傲,他在与自己的内心做斗争。
“爹!”一个声音横插_进来,唐瑢闯进书房,直奔父亲而去,“外界传言纷纷,说大伯被无涯谷中人所伤,危在旦夕。连神医常流云也医不好他,只能用尽各种办法为他续命……”
“为父已经知道了。”唐俊转身,眉间染满疲惫。
“你不打算去看他么?”唐瑢用了质问的口气,丝毫没有顾及长幼尊卑。
“我已被逐出唐家,已经不是唐家人了。”
“你!”唐瑢用力握拳,咬了咬唇,回头恨恨地瞪若尘一眼。若尘微微垂首:“少爷,这是老爷自己的决定。”
“你不去,我去!”唐瑢斩钉截铁地冲父亲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爷……”若尘看着唐俊,目光十分复杂,良久,他沉沉叹息,“爷,你若想去便去吧,也许这是最后一眼了……这些年,我知道你是后悔的。”他苦涩地一笑,“而我,我连自己最后一位亲人都不见了,去向不明、生死未卜,是我逼走了她,是我的无情逼走了她……”
唐俊震动地看了若尘一眼,那一眼,沉重得如同压进了若尘心底。“若尘。”他伸手,放到若尘肩上,语声低缓、艰涩,“这些年,我们过得并不快乐。原来……快乐这东西,对我们来说如此奢侈……你说得对,我应该去,也许,这是最后一眼,但我想,让自己的心得到解脱……”
“爷……”
“若尘。”唐俊伸手将他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让我们重新活过来,好么?”
“好。”一个字出口,两滴泪从若尘眼里滑了下来。
唐俊追上儿子,两人一起策马赶到蓉城。
在常流云的医治下,唐傲已经苏醒,可是他的虚弱状态让所有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唯恐他的生命随时随地都会流失。
“大公子。”门外响起侍卫的声音,“唐俊父子求见。”
床上的唐傲轻轻动了动,费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儿子询问的目光。“爹?”唐玦站起来,凑近唐傲,从他唇中听到微弱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大伯。”唐瑢扑通一声跪到床前,向唐傲磕了个头,又转向唐玦拜了拜,“大哥……”
唐玦摆手:“瑢儿,起来吧。”
这声瑢儿令唐瑢瞬间红了眼圈,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背转身去,悄悄以袖拭泪。
唐俊看着床上那张衰弱得完全脱了形的脸,身躯猛地一震,缓缓屈膝,跪到地上:“大……”“哥”字被吞了回去,“唐大老爷……”人伏到地上,脸埋入掌心,双肩剧烈地颤动起来。
“唐俊……”唐傲费力地发出声音,一室寂静,他的声音勉强听得清楚,“不必如此……生死…….等闲事耳……”他喘息着,脸色愈发苍白,“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你不必…….如此……我没有恨……过你,只是觉得……好伤心…….”
唐俊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出来,一旁的唐瑢也热泪纵横。
“回去吧……你看过我……就可以放……开了……”
好像一柄钝器直直地撞在唐俊心上,那种痛楚令他的心瞬间麻木了。原来,大哥仍然关心着我?
“大哥!”他痛呼一声,向床前膝行两步,重重地叩首,额头砰砰地砸到地上,泪水长流,“容小五最后一次唤大哥,最后一次……”
唐傲不能动,用目光向唐玦示意。唐玦上去扶起唐俊,声音平静:“五爷,请回吧,我爹需要安静。”
唐俊站起来,一步步往后退,退到门口,深深一躬:“大老爷,唐俊走了……愿上苍保佑大老爷……”最后一句近乎呓语,没有人听得清。
然后他转身离去,脚步踉跄。
烈马狂奔,从京城到蓉城,日夜兼程、风驰电掣。当马蹄终于踏上蓉城的大街时,龙朔与凌落紧了紧马缰,放缓速度。
“这位大哥。”龙朔唤住一名街上的行人,声音在风中颤抖,“请问,唐家大老爷唐傲如何了?”
那人抬头看看龙朔,摇了摇头,叹息道:“唐大老爷是好人,可惜老天爷不长眼,听说连神医常流云都束手无策了,不知道还能挨几日……”
话没说完,面前的灰衣人已拍马疾驰而去。
待他与凌落的身影消失,当街的客栈里走出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身后侍卫低低道:“小王爷,是龙爷来了。”
“他终于来了,我就知道,我放出那么多风,不可能引不来他。”少年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醉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