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老了,老的不能再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独自来到筒子河边。但是每一个阴阳交界昼夜更迭的黄昏时分,他都固执的要求他的护理员用轮椅把他推到故宫高大宏伟的城墙下,不论寒暑,不分雨雪,一天都没有错过,仿佛他和紫禁城有一个不能示人的约会。
他独身一人,已经度过了人生的七十多个春秋。他不曾娶妻,甚至没有谈过恋爱,自从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分配到故宫博物院,他的生活就永远以这红墙金瓦为圆心,莫失莫忘,不
离不弃。五十年,半个世纪,白驹过隙啊,当年风华正茂的小伙子,今天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五十年前没有人知道,五十年后也没有,他想,这个秘密要注定跟随自己到那个玄冥的世界去了。
他象往常一样挥挥手,那个单位专门为他配备的年轻的护理员微笑了一下,帮他掖好衣襟,今天傍晚的风略微有些硬,然后就走开了。半小时后他会回来接他回家。
筒子河安静的荡漾着,波澜不惊,似乎是倦怠的想要睡去。中山公园里苍茂的老柏树还是那么阴沉,鹊噪鸦鸣,不知是报喜还是报忧。他微笑着,尽管已经说不出话,他还是努力的发出一点点干咳一样的声音,像是和谁打着招呼。
日落紫禁城,最是怅然消魂的一刻。繁杂的游人纷纷离去,几百年的宫殿陷入原本属于它的黑暗与沉静。
有几个人能知道夜幕下的宫禁是何等模样?
他是一个。
在他还是懵懂的孩童的时候,家族里一个作过宫女的亲戚偶然的讲起了宫中出现过的怪事。因为是亲历亲为,她讲起来格外生动逼真。
她说,那是一个寻常的夜,记不清是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时辰,总之她像往常一样,一路查着火烛一路往后宫走去。就在走近一座破落的冷宫别院的时候,那久无人居的宫殿忽然灯火通明,鼓乐声飘。她吓的两腿发软,想跑,扯不开步子,想叫,张不开嘴巴。就在心胆欲裂的时刻,灯灭了,乐停了,一切如旧,还是黑黢黢的宫殿,再没有人声。这件荒唐的事情她不敢张扬,虽然在老宫人中间久有这样的传闻,但是她多了个心眼,守口如瓶。直到宫里遣散宫女太监出城,她才敢在家人中间讲起。
当时没有人在意她神神叨叨的昏话,更没有人在意,一个小孩子,他,竟然听的入了迷。
就是在那时候吧,对,就是那时候,他立志要到紫禁城里去探访那个谜。
哪怕只是当一个守夜人,只要能在夜晚逡巡于那九百九十九间半神秘的宫房,付出一生在所不惜。
后来他幸运的上了大学,学了考古,搞起了文物鉴赏,并如愿的分到了故宫博物院工作。
这是人们知道的简单的履历。
人们所不知道的故事还深深的藏在他的心里。
太阳彻底的落了下去。紫禁城高大的阴影投射下来,把他包容了进去。他闭上眼睛,回味那一幕,是他每天这一时刻必修的功课。
刚分配工作的时候,他积极要求加夜班,谁的班他都愿意替,他的热情甚至引起了一些人的议论,这小伙子真积极还是假积极?不要命了吗?
他听到了只是笑,命当然是要的,不过比命更重要的,是那个谜。
每一个紫禁城幽深的夜晚,他都默默的游走在宫墙夹道之中,冥冥中,他相信,他会遇到那个千载难逢的幽灵重现的幻影,他相信那是真的,从小就相信。但是他不能说,因为他是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唯物论者。
记得是一个中秋之夜,月亮又大又圆,同事们早已不再见怪他爱上夜班的习惯,大家纷纷提前下班回家和家人团圆,夜班的任务似乎顺理成章的落在了他的头上。
那一天他心神不宁,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往常太阳落山,会有很多的乌鸦静静的飞来,落在御花园,落在金水桥,落在三大殿的屋脊上,而这个晚上,竟然没有一只乌鸦飞来!偌大的紫禁城没有一丝生气,到处散发着腐朽苍老的气息。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宫殿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刀光剑影,血腥阴谋,书写着的是历史,呻吟着的是传说。
他心绪烦乱的走出屋子,信马由缰,头也不抬,只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砖。似乎有一阵清风,在身后轻轻推送着他,引领着他……
拐过一道弯,是一处月光照不到的院落,因为资金没到位,还没有进行修缮,目前不对外开放。
他走到院门前,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他用随身带的小手电照了一下,班驳的红漆大门上,一把旧式黄铜锁斜挂在那里,污浊不堪。院子里寂静极了,似乎风声都没有。
他知道他该走开,可是无论如何迈不动脚步!
就在犹豫踟蹰的那一瞬间——音乐!悠悠的古筝声划破夜空!整个院子忽然亮了起来,是那种暖暖的红烛光色!
他一点没有惊慌,只有喜悦,他期待的那一时刻终于来了!
他扑向大门,手刚触到黄铜门锁,那锁应声而开!他来不及多想,一步跨了进去!
这个不大的偏殿此刻灯火通明,几个穿着宫装的宫女低头侧身从他身边一闪而过,没有人说话,人们都面色沉重。殿门缓缓打开,古筝曲从里面流淌出来,哀怨无奈,婉转多情……
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人,让眼前的景象消失。他踮起脚,压制住内心的焦急,轻轻的向里踱过去,他想知道,那个弹古筝的人是谁?她一定是个女子,因为紫禁城里历来只能有一个男人,那就是皇帝天子。而皇帝是弹不出如此曲调的,他确信。
终于站到了门边,他探头向内——
空旷的宫殿里,垂着紫红色的帷幔,帷幔后一层白纱。一阵风吹起,白纱无声的撩开。一个女子正坐在绣花墩上,面前的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她十指荡开,拨动琴弦,古筝奏响,却是哀音!
一个宫女正跪在她的面前,手捧镶金漆盘,明黄色的衬巾上,赫然是一道白绫!
他正惊愕间,那女子缓缓的抬起头,目光穿过他的身体,望向远方。
那是一个清丽的女子,年纪在二十岁上下,削肩细腰,面庞惨白,眼含珠泪。她绝望的盯着他的身后,他却感觉她看的是他。
有一个沙哑的声音说:“主子,奴才斗胆劝您一句,别等了,不会有旨意了,您这犯的是秽乱宫闱的罪过,万岁爷龙颜大怒,主子还请这就上路吧,错过了时辰路上不好走,再说,您也别连累了那位……”
琴弦断裂,琴声戛然而止,余韵渺渺,不舍而去。
他紧张的回头张望,却没看见有人,周围的景物渐渐开始模糊了。
等他慌乱的回过头来,发现她已经轻移莲步,拿起了那道白绫。
她望着他说:“就此别了,不知何时能再见你一面……”
这句话清晰入耳,字字穿心,他认准她是对他说的,悲从中来,爱油然生!对,那一刻,他爱上了她!一个百年前不知名姓的紫禁幽灵!
她转身向里间走去,宫殿里的光线渐暗,方才或站或跪的宫女都模糊了身影,他忽然醒悟,这景象就要消失了!
他不顾一切的冲过去,夹带的气流冲散了虚无的景致。
在最后的一瞬,他果断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手中的白绫的另一头,妄图阻止她回到那个玄虚的空间接受死的处罚……
只听的“丁零”一声,一切都消失了。
夜还是那么深,那么静,中秋的月光被高大的宫殿的飞檐阻隔,竟不能照射进来,一群乌鸦居然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的飞了过来,翅膀震颤,抖落几片残叶。
他像是站在梦里,久久不能醒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两行清泪滑落面颊。
他打开手电,环顾四方,空落落的废殿,满是百多年的灰尘。郁郁的正要离去,脚下传来“丁零”一声,正是方才那最后的一声音响!他振奋了一下,忙低头寻找,厚厚的旧土中,是一只发乌的银簪。
那是她的!她悬起白绫,打上生命的终结,那最后的一瞬,银簪滑落她的乌发,“丁零”一声,是留在人世的绝响。
这也是她留给他的念想,他想。不知道过了几多轮回,他终于见证了她最后的时刻,听到了她最后的话语,那一世他们是有缘的,绵绵千古,流落至今。她虽然化做一只幽灵,他却爱她不悔!为着他辗转几世红尘才探得到的那一夜决绝,他决心为她痴守一生,以求来世!
后来紫禁幽灵的事情也有传闻见于社会,《北京晚报》作过连载,还有人据此拍了电影《王府怪影》,但是不论有多少记者专家来探访,他都从未吐露过那一夜的见闻。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有专家分析说,紫禁幽灵的现象其实是有科学依据的,故宫几百年的宫殿墙体形成了独特的磁场,能摄录下特定条件下的场景,在不知道多少年后,当周围的气候温度湿度等条件和当年完全相同时,又能把那个场景放映出来,造成所谓的紫禁幽灵现象。
对这样的分析,他不置一词。
他只是紧紧的把那个秘密捂在怀里,暖在心底。
后来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守侯在故宫,虽然他知道他不能再见到她了,但是他坚决不忍离去,他放弃了出国、升迁,甘愿做一个小小的研究员,只要不让他离开故宫,他甚至愿意做一个守夜人。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举动。他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
就这样过了五十年。他老了,不得不退休,离开紫禁城,离开他的幽灵爱人了。
他搬进离紫禁城最近的一条胡同里的最近一所小平房,只为能日日看到紫禁城角楼,那斗拱飞檐似乎隐隐向他招手,告诉他,他的魂灵在那里。
他每个黄昏都要到筒子河边,陪伴紫禁城沉入黑夜,他回想着那个夜晚,思念着他那不知名的幽灵爱人……
后来他老了,病了,单位特意派了护理员来照顾他,他知道他时间不多了,更加坚持不住医院,而要守候着紫禁城。
就像今天一样。
夜风冷了,夜色凝了,夜声静了……
护理员准时来接他回家,却发现那个古怪孤僻的老人带着微笑斜倚在轮椅中睡着了。他轻轻推动轮椅,忽然听见“丁零”一声——
老人的手无力的松开,一支发乌的银簪从他的手中滑落了……护理员慌忙去拣,奇怪的是,眼见掉在了地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歉疚的回过头去想请求老人原谅,才看清楚,老人已经沉沉的睡去了,且是永远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