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说说,哪里不像?”老人的语气有些激昂,显然已是微微地动了怒。
“境界不像。”楚云奕腰杆挺立,一副正气凛然的摸样,无畏无惧,颇具大将风范。
“说来听听。”那老人似乎强压着怒火,却又抑制不住好奇心,思量再三,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忘尘湖,如临仙境,为仙,即是超凡脱俗,绝情断爱,心无杂念,尘缘尽斩。然而这烟酿湖,却沉淀着太多回忆,不能割舍,放不下,也舍不得。所以论境界,他们差点太远了。”
烟雾弥漫之下,老人的笑声震天响彻,一阵嘲讽,一阵悲戚。良久,他终于开口,似是隔了千年的语气,“是,想忘却难忘。”
云奕见他话中的敌意渐消,便壮起胆子继续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星晓在一旁静静注视着这个数分钟便赢得了怪老头信任的男人,心中的佩服油然而生。
“忘尘湖畔,两段爱恨。不如不遇倾城色。”话音渺渺,随着滔滔云海而失了真实,那本还寻得到的轮廓,却怎么也看不见了。云里雾里揣测诧异的楚云奕努力寻着声源,可是什么都没有了。突然,船开始动了,向来时路驶去,那视野中猩红的“烟酿湖”三个字渐行渐远,终于,如同未曾来过一样的消失在天水相接处。
上了岸,云奕像是还在梦境之中,身后的星晓牵过骏马,将缰绳塞在云奕的手中,“将军,我们该走了,月霜……还在等你。”
云奕看了眼星晓,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两人自草丛中的小径扬长而去。
烈烈的日头高照着孟都巍峨的城楼,炙烤着孟都广阔的大地,还有地上站着的,成千上万的百姓和丢盔卸甲的士兵,楚云奕骑着高头大马,以睥睨众生的姿态出现在城门处时,身后的卫队兵分两路,硬是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开辟了一条走廊,人筑的城墙,将攒动的头颅隔绝在外,一条通畅笔直大道直通向城楼的阶梯。城楼上,一袭盛雪的长裙眺望着他渐行渐近的身影。
楚云奕每跨出一步,身后就有一群人叩拜在地,以示臣服。古往今来,成王败寇,不曾变故。孟国的将军在梁国士兵的刀刃架上脖子的时候,不情不愿地跪倒在地,云奕的周身都浮动着王者的气息,不可一世,执掌万千。
走上城楼,眼前就是那个朝思暮想的白衣盛雪的女子,他在心中无数遍的嘶吼,难道这就是我完成对月霜承诺的方式吗?让她这样屈辱的臣服于我?月霜,这是最后的屈辱了,唯有这样才能将梁国一举攻破!请你相信我!
“亡国公主泷月,在此恭候楚将军。”月霜叩首行大礼,却被云奕扶住,将她拦腰抱起,站在巍峨的城楼上大喝三声,“我楚云奕要娶泷月公主为妻!我楚云奕要娶泷月公主为妻!我楚云奕要娶泷月公主为妻!”声声震天动地,与干吼在天地间肆虐的寒风卷曲扭折,城下是梁国士兵醉生梦死的呐喊,和孟都子民死一般悲惨的沉寂。混在人群中的某双眉眼轻轻弯着,看着自己的男人怀里拦着别的女人,声声说着她从未曾得到过的誓言。这一生唯一不能觊觎、唯一无法争取的,就是他心中那个除却巫山的位置。
“报——”一骑红尘策马飞奔过拥堵的人群,径直来到楚云奕面前,“将军,祈光王后有旨,楚将军骁勇善战,丰功伟绩,万事可表,恭请楚将军即可返回梁都接受封赏!”
话音刚落,只听耳边“嗖”的一股凉风,一支白羽箭深深插进使者的胸膛,连一声痛苦的呻吟都未来得及表达,他便过了奈何,转世投胎。云奕的脸一阵煞白,必是近处才能射出如此力道的箭。目光疾驰,云奕在偏东的方向看到一角亭子,一抹黑影迅速躲过云奕的视线。混乱四起,这已死的传旨骑兵的下属在人群里四散开来,并开始仔细的盘查每一个人。可是广场上人太多,几十个小小的身影一会儿便没入了人群,带来一簇簇的骚动。孟国俯首的将领们各个虎视眈眈,想要伺机反攻,此刻便正是警惕最松懈的时候。几个将领竟然同时翻身跃起,制伏身边的梁将,孟都的子民们也如同获赦的羔羊,同时涌动起来,场面喧嚣哗然,纷扰混乱。月霜看在眼中,一时百感沉积。
她必须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好的领导者,将这样多的黎民限于水深火热。可是她又怎能不清楚,楚云奕的三十万大军就守在城外,倘若真的弄个鱼死网破,结果不过是帮楚云奕完成了屠城的壮举。终于,定了定神,她从怀中掏出一方玉玺,那是孟国的传国之宝,高举过头顶,大喝一声,“孟国所有将领听令!”
这一声虽没有震天的威慑力,却充斥着王者的尊严和不可冒犯,随着云奕也下令停手之时,下面的打斗声渐消,慢慢静下来,只听得见古老的城楼在万千子民的呼吸中微微颤动。“今我白月霜无能,无法护我孟国子民周全,如今将这方传国玉玺输给了梁国鼎鼎大名的楚将军,实在是罪该万死。各位将领,不要践踏了自己的生命,因为你们肩负着残喘的孟国,你们必须将孟国的火种延续下去,待得当之时,再续燎原之势!今月霜以命赎罪,在这里向孟国的历代皇族领袖叩首谢罪!”月霜说罢,从腰间拿出那把星晓还与她的匕首,狠狠的向自己的颈间刺了上去。
剑尖直逼咽喉的刹那被楚云奕的双指狠狠夹住,猩红的眼死死盯着月霜,果然,到了最后,她还是恨他的,她还是不相信他的。不知是怒火或是愧疚,他指力一猛,掐断了剑尖。月霜不禁讶异,这怎是忘尘湖畔的楚云奕?那时的他还是不动武学的孱弱书生一个呀!时过境迁,只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
云奕并没有察觉到身边人异样的眼神,因为他接下来说的话,将震惊四座,“各将领听令,换面!”口令而起的霎时之间,成千上万身披铠甲的武士将军做了同一个动作,从自己发际线处揭下一张面皮,然后,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一张张熟识到可以缅怀的面孔再次鲜活的出现在眼前,白月霜讶异的长大了嘴巴,这……这不可能!他们明明都已经战死沙场了,怎么会?月霜不可置信的看向云奕,却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此刻,军队里效忠梁将的小兵卒们慌了神,自己的长官竟然成了敌国的将领,可是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被身旁的孟国卫兵一把制伏了。局势的逆转,仅仅只是一瞬间。楚云奕放眼眺望,瞬时感觉这万千山河尽在脚下。
忽而,一声厉喝破空而来,“楚云奕,认你就能翻云覆雨么?做梦!你这梁国的叛国贼!我丁晏宏决不答应!”他的身后跟着尽千人的精装骑兵,个个黑色劲装,身手不凡,如黑云压顶般涌进了本已水泄不通的广场。楚云奕暗叫不好,这旋风两千骑,是丁家兄弟的法宝,以寡敌众、战术精明。再看丁晏宏身后,分明就是一身银甲的丁晏宏,他的军队也有八百多人,是剑拔弩张的弓箭手,这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吃亏的怕是自己了,而自己的主力驻扎在城门数里之外,远水难救近火,这可如何是好?怪不得这个丁晏宏一直按兵不动,原来是在坐等渔利!
旋风两千骑已然开始动了,想蔓延的火舌,已在人群中散播开去.随着几颗来不及发出呻吟就纷纷落地的头颅,恐怖和惊慌再次充斥了整个人群。手无寸铁的百姓想要逃窜,官兵们近身肉搏,而黑色劲装的卫队则像一股死亡风暴,所到之处便尸横遍野,死伤无数。云奕对穆茗使了个眼色,叫他快去城外调大军过来。穆茗刚刚领命转身,头顶却有一阵狂风掠过,惊得他竟是僵在那里,因为飞过头顶的,是一个人。
这人,行长空如腾云驾雾,速度极快,身手极好。若他刚刚有心出手伤人,那么穆茗的这一劫算是逃不过了。这人从身形看是个男子,带着黑纱斗笠,破空而来,在云奕身边稳稳站定,纤尘不染的马靴终于还是归于尘土。他大喝一声,“住手!”这一声怒吼如同出匣的猛虎,广场上还在争斗的人皆是闻声一震,继而不自觉的停了手,向城楼看去。
不必打量,云奕自是从这豪放不羁而王者风范的气场中找到了答案,他便是死里逃生的梁国大将军——齐眉!角落里,星晓身后的某双眉眼盈盈,在此刻不能自已的唤了一声,“爹!”杀红了眼的丁晏宏和丁晏君,此刻抬起头来,看到齐眉将军安然站在城楼之上,震惊不已。继而晏宏心中了然,原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果然有易容的高手相助。可是霍子虚是实实在在的死了,这又是为何?难不成是楚云奕那小子卸磨杀驴?相比于丁晏宏的层层推理,丁晏君倒是只有简单的膜拜,因为这毕竟是他未来的岳父,偶尔膜拜一下也是好的。
两兄弟愣神之际,又一位花甲老人自城楼台阶缓缓向上,露头之时,顿时让两人瞠目结舌,齐齐叫了一声,“爹!”丁云似乎听到了,往这边看了一眼,并没有驻留目光,径直走到齐眉的旁边站定。
走到最为瞩目的位置,丁云理了理云袖,向着下面万千仰着的脸孔大声喊话,“鄙人乃大梁礼部侍郎丁云,在这里是要禀明各位,我大梁出兵攻打孟都,事实上是鄙人与贵国夙筱公主的合谋之计。如今梁国妖后掌权,在梁国只手遮天、兴风作浪,仅凭一己之力难以铲平。幸好,夙筱公主良策于我,提议借孟国之兵推翻妖后政权。为了免去妖后生疑,鄙人将两子派于妖后所用,自己暗中与云奕将军连同楚国军将一路直奔孟都,实则保留了两军的实力。现万事俱备,只需挥军梁都,铲除妖后!”
听了这番振奋人心的真相,孟军与两军皆是一震,浓厚的敌意在分分秒秒的消散。然而丁晏宏的冷山俊眉却狐疑的皱起,父亲几时与楚云奕合作?自己怎会毫无察觉?父亲这翻言辞表明立场,却未派他的精兵卫队一同前往,难道这只是缓兵之计?难道,父亲有什么把柄在楚云奕的手中?
此刻,一直沉默的云奕也走上前来,继而说道,
“孟国的将士百姓们,为了这一天,我楚云奕等了三年。这是三年前我对孟国长公主泷月的承诺,而今终于兑现了!阔野疆土,尽收眼底,曾经被梁国侵占的土地都悉数奉还!此次战祸连绵数年,劳民伤财,百废待兴,我楚云奕答应在场各位乡亲,自此不会再有战祸!百姓们可安居乐业,将士们可谨守边防。
梁国的军士们,如今妖后当权,梁国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本就是夙筱公主的驸马,是孟国的驸马,自是不会站在妖后一边。你们之中一定有人想为自己的将军报仇,大可不必,因为我并没有杀了他们,而是将他们保护了起来。你们的将军大多都是忠良之士,即是活着,也是祈光王后即将对付的对象,至于那些谄媚之徒,我楚云奕将其杀之而后快,他们真真死不足惜。而还有一件事,云奕我必须告诉大家,那就是夙筱公主的身世传闻是真的,她才是梁国的公主!这一事实,齐眉将军便可以作证,若你们之中有苟且偷生之辈,尽可以回去找你们的祈光王后,楚云奕我绝不挽留,绝不伤害;若是支持夙筱公主,愿意跟随我的,就请留下。”
字字坠地,铿锵有力,声声据理,不卑不亢。只见那些短兵相接的小兵卒们一个个的放下了兵器,纷纷跪倒膜拜,“小人愿跟随楚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金銮圣殿,万里朝臣。
日月天地,纷扰红尘。
一呼百应,恩怨雪沉。
亦真亦假,恩怨难陈。
云奕的臂弯里拦着月霜,猎猎风中,白纱飘飞摩挲着银甲,极尽刚毅和柔媚的缠绵悱恻。一段可以被后人铭记的爱情,足够轰轰烈烈,足够望尘莫及。他们如一对天赐的佳偶,由苍生眷顾了绝对的王权,傲然睥睨脚下的众生。
二十年来,唯有这一刻是幸福得即将死去。月霜枕着云奕宽阔的胸膛,泪如泉涌。纤细的藕臂圈禁了云奕的腰身,这辈子都再舍不得放手。
然而此刻,云奕的目光却没能焦灼在怀中的可人儿,他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着。往孟都进发的时候,星晓便说自己身体不适,不愿一同前往。云奕本想央求,却又想到她许是介怀自己和月霜而找个推辞,便没再勉强。也许是早就习惯了她在身边,这一路上竟很是不踏实。眼见都整整一天未见她了,心里的慌张变本加厉……霍子虚死前,他也是这样的感觉……难不成?不能再想下去了。而就在这时,酿沉急急忙忙地跑上台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将军,公主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