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妇见到她走来,先自停住了脚步,见她要与她擦肩而过时,便伸出手来拉了罗依一把,随后和善一笑,开口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从中国而来?”
罗依被这话说得心头一抖,瞪大了眼将这一身素白的老妇打量了一番,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便小心的轻声问:“您所谓的中国……是指何地?”
老妇见她这样谨慎小心,笑容反倒越添不少,随后答道:“姑娘可是姓罗,自中国A城的火炬报社而来,现住于充公贱奴大杂院内,与昔日德王正君风华相识?我是否说对了?”
老妇这一番笑盈盈的话,直听得罗依脊背发凉、汗毛战栗。她是谁?为何对她了如指掌?难道她就是风华所说的那个讲故事的老妇?是这一条宿命旅途的牵引?罗依的手脚禁不住微微颤抖,若非还尚存一丝克制,恐怕早已因激动要把老妇的肩膀摁住,她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向老妇匆忙追问:“是、我是……你——您是怎么知道我,您到底是谁?”
“老妪不过是沧海一粟,身份如何并不重要。千年之前的今日,鸳鸯离散,轮回三世,如今便是正果修成之日——”老妇答道,依然含着笑注视着罗依,点了点头,向她道,“今晚硕王爷将于落霞居饮茶听曲,硕王爷今早对你兴趣甚浓,定将邀你前往再续长谈,待其饮醉,你即可将金牌取下,午夜极光闪烁之时,就可随风华一同回那中国去了。”
罗依听罢此话,怔怔的盯着这白衣老妇,脑中飞速运转,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联系了起来:她遇到风华,风华讲起前世姻缘,已做到“莫失莫忘”;她因风华在醉花楼卖身而与之争吵,试图警醒他、要他不再自轻自贱,是否算是“救风尘”;当年若是这老妇给风华讲了整个故事,铺下一串谜团,如今她前来点拨她,是否便是那“解铃还须系铃人”?
原来,今日德王爷的品花宴,竟是天意安排!这十多日让她目睹、经历种种奇闻悲欢,竟也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可是……
罗依眼中方才还闪现的兴奋火苗,忽而黯淡了下来,她眉头蹙起,向老妇问道:“可今晚德王爷并不在场,我没办法去王府领回风华的儿子——”
老妇闻言,笑容顿时隐去,神色凝重起来,立即向罗依警告道:“不可,金牌只能牵引灵狐与三皇女,外人决计不可加入其中!”
“这怎么算是外人呢?”罗依不解道,“小远是风华的血脉,他几乎算是风华的延续,他并不是外人啊!”
“风华是狐仙的灵根转世为人,他集狐仙毕生灵气于一身,身为人、魂为仙,”见罗依如此固执,老妇便向她细细解释道,“而那儿子却是凡夫俗子,怎能算是仙子后裔?只有日后风华与你的孩子才是真正的血脉相承——且不说那小远能否被金牌带走,就算与你们同行,仍会半路分离——即便你们带着他前往,又有何用?”
罗依一边听这老妇的话,一边不住的摇头。
不是说,三世姻缘最终将是善果么?难道她和风华在一起,就可称之为善果——可建立在痛苦离别之上的善果,又怎能称之为善果,又如何配得上善果?什么仙子转世、什么血脉相承,她却不信。风华是人、小远也是人,难道就因为一千年前那只狐狸的临终遗言,就要生生拆散这对父子?
“我不管,”罗依对老妇说道,想到风华对小远那撕心裂肺的父爱,想到小远那楚楚可怜的心理障碍,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骨肉分离在眼前发生,“今晚不论如何我都要带小远走,我不能让他们父子这样分离——”
“万万不可!”老妇一听罗依仍是如此固执己见,当即便急了起来,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笃定温和,神色已是焦急万分,只恨这姑娘为何如此不听劝告,“若你执意如此,定将遭到血光之灾——届时莫要说什么小远,只怕你与风华都将劫数难逃!”
在罗依与白衣老妇因何去何从而说服争论时,病榻养伤的风华才终于从昏昏沉沉中苏醒过来。
昨晚那一百二十鞭,让他半夜发起了高烧,幸而有阿宁连夜照料,又吃了罗依的退烧药,这才略微降下了温度,让他在药效下昏睡了许久。
此时他睁开眼来,本以为其他贱奴都出去做工,可环顾屋内,却见阿宁正蹲屋子靠门的角落忙活着。风华张了张口,嗓子因发烧而嘶哑不堪,挣扎几次,才勉强沙哑的将阿宁叫到了身边。
“你怎么没走?”风华问,打量了阿宁一番,但见阿宁的褐色衣衫多了些斑斑血迹,心中恍然大悟,眉头一蹙,追问道,“是你自己要求留下的?”
阿宁点了点头,随后垂下眼去,低声道:“若是我也走了,你只怕连口水也喝不上……刘管事想必还在气头上,若他今日要你做什么活,好歹还有我能照应一些。”
风华的心中蓦然升腾起一股暖意。
素来怯懦顺从的阿宁,为了照料他竟不惜与刘管事交锋,甚至被打受伤——如此种种,让风华心中愧疚、心疼,却又由衷安慰——这证明他平素对阿宁所传授的自强、自立、自主的观点,已经略有了些许成效。阿宁终于能摆脱刘管事的高压,终于能做一件自己的决定,终于又有一个男子敢于为自己的意愿开口,这何尝不是风华所梦寐、所欣慰的?
他嘴角扬起温和的微笑,正要鼓励阿宁几句,却听外面有人敲了两下门,其后,便见罗依走了进来。
二人相见,分外尴尬。
风华的笑容瞬间隐退,他咽下要说的话,低垂了眼睑,强撑着受伤的身子下了炕,随阿宁一样行了礼,向罗依中规中矩的称了声:“罗管事好。”
已有许久,风华不曾这般恭敬的称呼罗依。私下里,他总叫她的名字,而她也习惯如此——今日他忽而改了口,只让罗依心中着实空落了一下,她暗自叹了一声,让阿宁离开屋内,注视着他将门确系关好之后,这才对风华道:“我有件事想和你谈。”
风华依然垂眼垂手而立,没有任何应答,俨然仿佛没听到罗依所说。
罗依一见他这副模样,哪里肯依,便暂且放下金牌一事,话锋一转,向他问道:“我到底是哪里惹了你?即便是昨天我说得过分了些,现在我主动向你赔罪和好,你还有什么好耍脾气的?”
风华闻言抬起眼来,冷淡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嘲讽的神色。
他很想问她,她所谓的主动赔罪和好,就是这个态度?这样不耐烦的向他质问,却还怪罪他耍脾气?可是话到嘴边,他却并没有说出口,只是沉下声来,赌气向罗依道了句:“罗管事说得有理……昨夜,是下奴错了,还请管事责罚。”
“风华!你到底有完没完!”罗依不禁怒道,两眼一瞪,本打算说他几句,可遇到风华那目光冷漠、眉头微蹙的面庞,却又生生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这样的神色,厌恶、反感、不耐烦、不屑、嘲讽……是他第一次遇到她的神态,如今看来,又仿佛是他一直为她保留的神态。罗依厌恶风华对她这样的态度,可现在却又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持续跟他生气。
也许,哪怕时光倒回一日,昨天她还是有能力、有勇气面对风华这样的眼神,甚至斥责他这样的态度。
可今日……
在发生昨晚的鞭刑之后,在听闻那老妇所说他二人终将成为眷属之后,在她决定哪怕日后有血光之灾也义无反顾要带小远回到中国之后——罗依忽然发现自己软弱了许多,短短不过几十个小时,她在风华面前,却宛然如拔了刺的刺猬,即便有刺,也不过是外强中干的小毛刺,再无昨日的杀伤力了。
沉默良久,她最终还是放软了口气,向他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怨,如果你想说什么,那就只管说出来——你——”她停顿了片刻,本想说“你明知我不会责罚你”,却又说不出这样的话,只改口道,“你做出这种态度,又何必呢?”
风华未料到罗依竟猝不及防的放软了语气,况且他心中本就有一团怨火压抑了一天一夜,如今见她果真退了一步,便问道:“下奴当真能直言么?”
罗依点了点头,自知风华必然有一番言论要攻击她,心中却没了那股好胜的劲头,只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静待对方的唇枪舌剑。
“好,既是如此,下奴便索性直言了。”风华见她点头应允,便向过去那样隐去了敬语尊称,对罗依坦言道,“我不知你要与我谈什么,可我确实对你已无话可说。早在昨日你我就已将话说得透彻,你说我自轻自贱、无廉耻之心,殊不知我却认为你——用你们中国的话说——你以自我为中心,丝毫不知体恤他人、尖酸刻薄、自私自利、假仁假义,你若是如此人物,今日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好谈?”
“我什么时候以自我为中心了?”罗依不解的反问,丝毫不知风华这一通连珠炮的责问从何说起,“我关心你、关心小远、关心大杂院里的所有贱奴,我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你们身上,这怎么能是自私自利?”
“你的确关心我们,可你在做这些的时候,真的考虑过我们么?”风华反问,见罗依一时语塞,便继而说道,“你只注意你自己的感受,你觉得我们冷了,便添加被褥;你觉得我们饿了,便增加伙食;你觉得我在醉花楼涂脂抹粉、相拥相亲,便说我是自轻自贱!你何时想过我们的感受?身为贱奴,我们连吃口饭都不能自主,更何况去风尘卖身……若能做得了主,我早就血洗了醉花楼,又怎会苟且至此?”风华一口气说到这里,见罗依似乎要插嘴,便举起手暂时制止了她,随后又说:“还有,你从中国而来,只管向我传授那些先进思想,又何曾站在我的角度想过什么?我与你相隔几百年,为何我能从你的立场为你着想,你却丝毫不肯与我换位——这不是自私自利,又是什么?”
罗依被风华这一连串的问句说得哑口无言,饶是她在火炬报伶牙俐齿,现在也只有张口结舌的份。
诚然,风华所说句句在理,她也承认自己的确从未真正以贱奴的身份思考过什么。因为罗依多年的学习和工作经验告诉她,她是出类拔萃的,她永远是正确的,她替同学、同事甚至是父母做了多年的决断,已经习惯一锤定音的感觉……风华所说没错,她热心的为所有人帮忙,但在做这些的时候,并未考虑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感受。
“好,”罗依不甘却又无奈的点了点头,眉梢微扬,不情愿但却不得不向风华承认道,“你说得有理,如果你说我自私自利,我承认……可假仁假义又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昨天我替刘管事监刑,你就这样妄自评判我——你不知在当时情况下,我也是进退两难么?”
“你有何进退两难之说?”风华立即反问,“你自诩是什么新闻记者,自称是为民喉舌、为讨公道而奔走……你这副伶牙俐齿,可以收买德王爷的人心,可以哄劝有心病的小远,可以对我苛刻指责,但为何昨日在刘管事面前却是哑巴一样?当断不断、当做不做,言行如此不一致,我说你是假仁假义,并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