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龙骑着他的摩托车绕着亭林镇开了三圈,因为这个下午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昨天他听说燃油将要涨价,便在加油站加满了汽油,今天一看,涨价的是柴油,心情就有些郁闷。他首先觉得自己是做大事的人,不应该去贪图这些小便宜,这不是他的性格,但是最郁闷的是,既然决定义无反顾地去贪了,结果却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贪着。
这个下午阳光高照。一切春天的感觉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人总是在冬天想得比较多。这部摩托车是左小龙新买来的,花费了自己几乎所有的积蓄。这意味着不能摔车,因为没钱维修。但是左小龙从骑摩托车开始到现在从来没有摔过,他天生有强大的平衡能力,除了利弊轻重和人际往来他经常平衡不好外,摩托车和自行车他从来都能完美平衡。但是自行车对他来说太慢了,在他很小的时候,已经开始开摩托,他风雨无阻有事没事都要骑,千里江陵一日还。这部摩托车只开了一年,是因为到里程数报废了,折算下来等于绕了地球好几圈。
他是那么喜欢摩托车,因为他觉得那是男人力量的延伸。我相信如果枪支开放,他一定拥有一支。因为那同样是力量的延伸。可惜的是,不仅枪支不开放,连摩托车都禁了。
这春天的气息浓郁得让摩托车引擎的空燃比都发生了变化。左小龙想找个地方去调整一下他的摩托车,因为没有以前快了。亭林镇是个很小的地方,很迷你--反正就是迷你,不能迷我,所以当地的有为青年都去了大城市里,剩下的皆是阿猫阿狗们,不大气,不成大气候。
但左小龙觉得,他不能接受大城市。大城市虽然大,但容不下一部摩托车,小地方虽然小,但可以让你随意停。他发现路边新开了一个修车铺,开进去后缓慢放下支脚,环看四周。左手边有一个扳手,长三分米。正对着是一扇窗,窗外是他们的中央院子,院子外面放着柴油桶,可以爬上去然后翻出这个房子,右手边是清洗化油器的汽油,一米外有一包烟和打火机,打火机是有用的,因为桌子上还有个烟屁股。地上插着插座正在烧水,水会在两分钟后开。
左小龙暗自想,这环境真是太容易防身了。如果从屋子里出来的是他的仇人,在仇人抄家伙前,他可以有扳手防身;如果敌人的家伙比自己的家伙长,那水炉砸过去敌人肯定够呛;屋里的人被制服以后,如果外面涌来敌人的帮手,他则可以用打火机点燃化油器边的汽油,用扳手砸开窗,跳出去时再一蹬柴油桶,柴油桶倒地,自己则可以翻出围墙顺利脱身。
真是很安全,在这里没人可以暗算我。左小龙暗想。
突然间背后一只手拍在左小龙的肩膀上,左小龙吓了一大跳,摩托车都差点没扶住。背后的人说道:修摩托车啊。
左小龙差点被自己分泌的肾上腺素呛到。他镇定了一下道:嗯,调整一下。这个摩托车有点慢了,我觉得是空燃比有问题。
修理工把摩托车推进了屋子,发动以后闻了闻味道,说:没问题啊。我骑一下。
左小龙略有犹豫,毕竟摩托车就像他的女人,被别人骑一骑心里肯定不痛快。但转念他又想,这就好比自己的女人患了妇科疾病,正好碰到个男医生,那也没有办法。
修理工上车以后笨拙地在屋子里掉了个头,左小龙生怕他在自己的修理铺里就撞了。但毕竟已经答应了,碍于面子也不能反悔。
修理工出了铺子以后就是一大下的油门,前轮离地了一米高。左小龙看得没有想法,只以为对方在骑马。修理工就这么抬着前轮开了五十米,缓缓将前轮放下,开到了左小龙的面前,说:我知道原因了,是后轮胎压太低了,所以你觉得车有点慢。我帮你把轮胎压力调整一点就好了,但也不能打得太多,到了夏天胎压会升高得很快,容易爆胎。
左小龙还没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经过了调整以后,左小龙的确感觉车子比原来好开很多。于是他开车前往雕塑园找大帅。这一路可以开小差,开错路也没有关系,因为他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穿过了死气沉沉的人群,他来到了雕塑园。
雕塑园被废弃了很久。原来这里想做一个亚洲最大的雕塑园,虽然当地老百姓都很难理解,周边城市的人是否会驱车一百里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看一些雕塑。而前期所呈现的雕塑风格也和周围化工区里的破工厂厂雕没什么区别。在这个雕塑园建设到从抽象风格向写实主义过渡的阶段,资金出了问题,政府又接管了它。这个巨大的公园里就只有废弃的简易民工宿舍和一些傻B呵呵的雕塑。左小龙的职责就是看守这个雕塑园。左小龙是苟延残喘的开发商指定的看守者,而他的朋友大帅是当地开发办请来看这个雕塑园的。虽然一个是开发商,一个是开发办,且都是看守雕塑园,但区别就是,在这个地方无人问津的时候,开发商请来的左小龙等于是园长,开发办请来的大帅等于园书记。雕塑园大到快一望无际,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很多海鸥一般奇怪的大鸟经常从园子最中央草木最盛处扑腾而起,飞往二十公里外的海边。有些都快长成老鹰般大小。当然,就这个问题大帅和左小龙有过争执,因为大家都没见过老鹰,大帅想象中的老鹰是合理大小,但左小龙想象中的老鹰快赶上滑翔伞那么大了,后来争论的结果是左小龙妥协了,说老猫头鹰也算老鹰吧,我见过猫头鹰,就算差不多大吧。这样大家也都能接受。
雕塑园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野兔、野狗、野鸡、野鸭都在这里被他们两人发现过。当然,不排除是家兔、家狗、家鸡、家鸭不小心到了这里以后,不注意打理自己的外表而被误会了。那些天马行空一样乱窜的到底是天生的野物还是不拘小节的家禽,这个也都没有定论,因为两人从来没有活捉过一个。但是有一天,左小龙看见了一头野猪。大帅就没有那么幸运,他基本上看见的都是野猫。不管怎么样,这个地方确实很野。
通往雕塑园有两条路,左小龙往往选择比较难走的一条。此时他就自觉是一个越野摩托车手,一切惊起的野物都被认为是其他车手,最后他赢了。所以每次他的朋友见到他都是不知原因的春风满面,那是因为左小龙把禽兽都打败了。
他找到大帅,对他说:大帅啊,我有一个想法,但我现在来不及和你说了,我有个事,我得去找一下泥巴。
说完就拧油门离开了。
泥巴是一个纯情的姑娘。其实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纯情,纯情就是一种腔调。泥巴就是拥有这样的腔调。这世界上没有纯情的姑娘,只有疑似纯情。
泥巴很漂亮,不少人追求,都未遂。未遂的原因是泥巴都觉得他们不遂,要么上身不遂,要么下身不遂。泥巴看人注重精神,在她眼里,没有独特精神魅力的男人们都是不健全的。
她这个性格的养成原因很难解释,一般难以理解的性格都是由难以理解的简单原因造成,连环杀人犯可能只是因为小时候被人很痛地踩了一脚。泥巴是因为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所以改变了她的爱情观。但可悲的是,她不记得自己究竟看过一部什么电影了。这就意味着,她没有机会再看一遍,修正自己成长中的理解错误。
泥巴喜欢画画和幻想,这两者相辅相成,消耗大量时间。她可以边画边想,也可以边想边画,可以根据自己的画再幻想,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幻想画画,这么着,一天就过去了。泥巴学了很长时间的美术,以前在小学的时候和其他队员一起画画,一天他们去画一匹马,但纯情的姑娘在这个时候就显露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来,所有男男女女交的作业中,唯独泥巴画的马是不带鸡巴的。泥巴说,多难为情啊。
于是,她的纯情开始被传诵。
可能,可能,很多,很多年后大家会意识到他们错了。其他人只是在写生,有一画一,有老二画老二,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那是鸡巴,但至少泥巴已经知道了。而这居然构成了她纯情的最初证据。
泥巴走路慢条斯理,泥巴说话细声细气,泥巴的一切都告诉大家,她是一个好姑娘。她自己把自己弄成了画。
但泥巴就是喜欢左小龙。
泥巴早在学校的时候就爱上了到处溜达的左小龙,她都能分辨自己喜欢的男人的摩托车声和一般阿猫阿狗的摩托车声有什么区别,哪怕他们开的是同一款车。在泥巴看来,连引擎声都是性感的。泥巴在学校的时候最喜欢到五楼的阳台上观望前方,前面就是一个溜冰场,左小龙在那个时候喜欢溜冰--可能他觉得,溜冰至少比跑步快,所以,溜冰也是男人力量的延伸。但是泥巴还是喜欢他的白色摩托车。当时所有人的摩托车不是红的就是黑的,唯独左小龙的摩托车是白的。
左小龙成天叼着一支烟,戴着帽子,骑着摩托车无所事事。这是一种真正的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到让外人看着就仿佛是在谋划着干大事。
泥巴在一年前向左小龙表达过她的情意。泥巴给左小龙画了一张画,画里的左小龙唯一的改变就是那香烟变成了雪茄。泥巴把画递给了左小龙。左小龙正在给自己的白色摩托车充气,他接过一看后说:嗯,不错,就是香烟粗了点。多少钱?
泥巴说:不要钱。
左小龙把烟掐了说:嗯,我最近穷,要钱没有,要命根子有一条。
泥巴深深低下了头。但内心想,这就是我喜欢的男人。
就是因为泥巴喜欢这个男人,所以他再说什么自然也不能构成不喜欢的因素,而万一说对路了,那就更加喜欢。此时如果左小龙说出一句,我想干你爸爸,也丝毫不能影响泥巴对他的喜欢。这就是品牌忠诚度。
左小龙问:你学画画的?
泥巴点点头。
左小龙问:你为什么画我?是因为我好画吗?我长得简单?
泥巴摇摇头。
左小龙把女孩子精心裱过的画三下折成香烟盒大小,放到兜里,说:谢了。
接着他发动了摩托车,对泥巴说:你叫什么名字?
泥巴说道:我姓倪……
左小龙从车把上取下头盔,说:姓倪?这姓真怪,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姓这个,假的吧,琼瑶小说看多了取的假名字吧,这世上有姓倪的吗……哦,倪萍。行,你就姓倪吧,哈哈,泥巴。
从此以后,她就只许她的朋友叫她泥巴。
泥巴和左小龙的第二次碰面还是在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事隔一年的现在。左小龙的摩托车停稳当以后,泥巴给了他一本书,书名叫《切?格瓦拉》,下面是大大的CHE。
左小龙拿起书左右端详,念道:切……
左小龙问泥巴:有人姓切?这姓真怪……
左小龙继续他的拼读,车……
泥巴说:我觉得他像你。
左小龙用左边反光镜照了照自己的脸,用手掰了掰右边的反光镜,照着书上切?格瓦拉的像,皱了皱眉头,没发表意见,然后指着书上切?格瓦拉帽子上的红星说:他是中国人?哦,不对,是个外国人,他是苏联人?也不是,那就是切?格瓦拉斯基。他是谁?
泥巴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左小龙说:我不看书,我没时间看书。他是朋友还是敌人?
泥巴说:他算是中国人的朋友。是国际共产主义战士。
左小龙想了半晌,说:哦,那就是白求恩的朋友。
泥巴一时接不上话。左小龙把头盔扔给泥巴,说道:戴上吧,我带你去兜风。
泥巴接过头盔,戴在脑袋上,死活也系不上下巴的扣子。
左小龙说:你们这些文化人,看这么多书,连保命的东西怎么用都不知道。我来。
转身帮泥巴扣好了带子,左小龙开着摩托车载着她走。当时是春天,春天的中旬,是一个独立的气候。阳光洒满,云朵从云朵里穿透过来,空中的风就像是裙子撩动的气流,左小龙默默地载着泥巴到了一个垃圾站前。他把泥巴放下车,摘掉自己的头盔,再取下泥巴的头盔,问:你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
泥巴回答道:我从来没看过。
接着暂时无话。
泥巴抬起头刚要开口,左小龙直接就托住她的后脑勺给她一个长吻。吻毕,左小龙指着四周的生活垃圾,说:我最讨厌女人追求浪漫,我特地把你带到这个地方来,又臭又脏,我告诉你,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现实好残酷的,怎么样,在这个地方初吻,浪漫不浪漫?浪漫不浪漫啊?
泥巴心里想,真他妈浪漫啊。现实好酷。
左小龙继续开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巡航,泥巴靠着他的后背无所畏惧,两人没再说一句话。云层越来越厚重,阳光柔和到给万物勾金边。摩托车的油箱一共有八升大,这车百公里耗油三升,左小龙见到泥巴前汽油警示灯亮了,说明只剩下一升油了。开着开着,摩托车开始断油了,这意味着他们开出了二十多公里。此时,天恰到好处地黑了。
两人默默无语地吃了一顿饭。泥巴一直看着左小龙,左小龙一直看着饭菜。吃完饭后,左小龙将摩托车推到加油站加满了汽油,把大灯开启,问道:你冷不冷?
泥巴回答道:冷。
左小龙说:好,去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