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盈来不及合眼,他命令手下的武士连夜将属于鱼凫王国的神器重新装车,然后拉上牛马,迎着初升的朝阳离开城邑,向着郫邑的东北面进发了。
一路上,押送宝器的武士中不停议论着,都说鳖灵派来的追兵已经接近了,他们是来重新抢走宝器的,还要把带着宝物叛逃的人全部杀死。谣言越发可怕了,从第三天开始,武士中就已经有了逃跑的人,而随着人员的逐渐减少,押送宝物变得越来越困难。尤其是那八棵早就被拆得支离破碎的神树,以及巨大的青铜立人塑像,此时更是显得沉重无比,这的是让下力的牛马有些吃不消了,为了加快行进的速度,剩下的武士们不得不在在后面用力推车。在郫邑城中的那场战斗里,已经有十几名武士阵亡了,再加上中途逃走的人,如今顾盈的身边还剩下五十人左右,而且大多已经是疲惫不堪了,如果追兵一旦到来,他们只会全部都死在这里。
从郫邑到鸭子河边的鱼凫王城,往日里步行只需要两日,可带着沉重的宝器,如今已经走了整整十天,终于,鱼凫王城就在眼前了。顾盈看了看身后还剩下的那么几个疲惫不堪的武士,心中一阵凄凉,他不忍心继续前进了,于是吩咐武士们就地停下来休息,然后独自一人继续前进,终于,顾盈走入了鱼凫王城。
顾盈早就听说过,鱼凫国的旧都在鸭子河边,那里曾经有一座巨大的王城,鱼凫国的历代国王就居住在那宫殿里,那里还有一座无比辉煌的神庙,里面供奉的都是王国里最为珍贵的宝器,自从杜宇国迁都之后,宝器都被运走了,而王城也衰落下来,几乎是废弃了。大概在两年前的时候,也就是顾盈从中原回来的那一年,沱江流域的一场大水波及到了鸭子河畔,鱼凫王城也就毁于那场水灾。
如今,顾盈仅仅是看到了王城的废墟而已,只见鸭子河畔的平原上还孤独地竖立着三段残缺的夯土城墙,城墙很高也很长,翻过城墙之后,就进入了王都的旧址,可如今早已无法知道当年辉煌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样子了,而只能够看见连片的水稻田与在稻田上耕作的农夫。
顾盈走上前,与一位正在劳作的农民打了个招呼,然后问道:“老人家,这里就是王都吗?”
老农抬起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后生,也没有太在意,漫不经心地答道:“嗨,哪里还有什么王都,都种上地了!”
“那当年的宫殿与神庙在哪里啊?”
“啊,看吧,西南面一个土丘,那里曾经是神庙的地基,东北面的几处高台就是过去的宫殿,去年的时候为了开垦土地,都拆了,你自己去看吧!”
老农继续耕作着,不再理会他了,顾盈只好一个人继续朝着鸭子河的方向走过去,却发现一条河流穿城而过,成为了灌溉农田的水源,这大概也是洪水之后才出现的吧。继续往前走,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连片水田,以及在那里辛勤耕耘的人们,全然是一派乡野之间的氛围,根本无法想像这里曾经有一座伟大的城市。
在接近鸭子河边的地方,果然耸立着一座东北西南向的大土台,那里就是过去王都的主建筑所在了,顾盈小心翼翼地爬上土台,向着四面望去。果然,城中到处栽种着整齐的水稻,没有水稻的荒地上则是随意生长的杂草,而鸭子河上,渔夫们的船只来来往往,他们施放出鱼鹰,悠闲自在地在水中捕鱼,这情景大概和几百年前鱼凫国的先王们看到的情景一样吧。顾盈从土台上下来,重新向着西南方向穿城而过,在城市的西南角落里有一座稍小的土堆,那就是农夫所说的神庙的遗址。望着这光秃秃的土堆,顾盈努力去想象,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那过去的神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突然之间,顾盈双腿跪在了地上,对着神庙的遗址痛哭起来。
辉煌的鱼凫国早已成了过往,那段历史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给后人留下什么,就已经在无情的大水中匆忙消失了,而王国的唯一遗产——祭祀神器,马上也要被刚刚崛起的部落完全毁灭掉,作为鱼凫国的后人,顾盈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了,这个时候,也只有眼泪可以寄托他对先人的文明的最后一次真情表白。
历史就是这样的,该离去的总会离去,该留下的永远都会留下,人类对光荣先祖的真挚感情最终都只会化为对自身历史的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在深刻的终极追问背后,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感性的因素究竟如何支配我们的情绪。
所以,没有人能够理解顾盈此时的心情。
顾盈慢慢站起身,他甚至开始怀念起曾经刻薄地对待自己而又无比昏聩的蜀王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曾经把这个荒唐的男人当成了自己的父亲。蜀王虽然不英明,可是却懂得善待文明的尊严,懂得留存文明的记忆,懂得抚慰前朝遗民的心。顾盈很想回到他的身边去,帮助他重新回到蜀国,重新登上本来应该属于他的王位,可是顾盈不知道,此时的蒲卑早已亡命天涯,进入了蜀国西部莽莽的大凉山之中去了,他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古彝人部落中去安度晚年,慢慢回味自己糊涂的生命。而此时的丞相鳖灵早已在万人的簇拥中登上了丛帝的宝座,在古蜀国建立了开明王朝,开始统治这里的人民,丛帝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追回杜宇王国失散的众多宝器,把它们全部回收到王都郫邑。
这里只剩下顾盈一个人了,他不得不开始思考,开始筹划自己身上带着的那批宝物的最后命运,他想要把宝物运到大山中去藏起来,使得它们免遭毁灭,可是蜀地千里平川,附近的地方找不到一座深山,况且如今的武士们哪里还会愿意继续前进呢。顾盈又想到只身前往郫邑,劝说鳖灵,求他不要毁灭这祖先的伟大杰作。可是作为鱼凫国后人的荣耀感使得他无法低下高贵的头,而且鳖灵一定为自己鲁莽地杀死前来看管宝物的人而愤怒不已,樗雄仅仅是奉命前来收取杜宇国的神器,就算是他动了偷盗的邪念,也不应该由自己的手去处死,为了这件事情,顾盈早就懊恼不已了,他也不想再见到阴险狡诈的鳖灵了。
顾盈的脑海中再次闪现出蜀临活着的样子,以及他临死时候的殷殷嘱托,先人们用尽自己的生命为王国保留遗产,而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得这些遗产失落。
顾盈回到武士们休息的地方,几十辆连接着牛马的两轮车歪歪斜斜地躺在那里,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毛皮毡子,并用绳子紧紧系着,以防止旅途的颠簸打碎了这些珍贵的物品。顾盈走上前去,随意解下了一辆马车上的绳子,然后掀开毡子,原来下面是用另一块毡子包裹成的一车玉器,晶莹剔透的玉石神器混乱地紧挨着,有乳白色,有翠绿色,有墨绿色,有黄褐色,相互碰撞在一起,样子甚是可爱,在玉石器的下面,还挤挤挨挨地摆放着几具光泽洁白的象牙。
顾盈盖上毡子,重新走到了另一驾更大的马车前,看到那里面摆放着的是拆卸下来的青铜神树的一部分,那是一支巨大的树杈,三支树杈朝着三个方向分开,还留存着上次洪水浸泡之后的绣痕,上面挂着的小型饰件在旅途中已经脱落了一部分,被随意散放在车里,外形已经破碎了。顾盈捡起一只残破的铜鸟造型挂件,那大眼与尖嘴就和他刚才在河边看到的捕鱼的鱼鹰一摸一样。顾盈来到了一辆牛车的旁边,掀开毡子,里面是一尊巨大的青铜纵目面具。顾盈一眼就看到,面具的两只眼睛极度夸张地前伸着,形成了两个通天的圆柱形,而那张大嘴一直延伸到两边脸颊的后面,保持着一种神秘无比的微笑。在面具的眉心有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空洞,很让人联想到那是面具的第三只眼睛,是一只能够看到众神之国的眼睛,而面具的两只招风大耳,似乎正在仔细聆听着来自众神之国的声音。古蜀的先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众神之国里面,他们应该就是用这样的眼睛在看,用这样的耳朵在听,用这样的嘴巴在与神交流,面具挺立的鼻梁犹如云气一般,这一定就是在众神之国里形成的云气吧。
就在那个时候,顾盈下定了决心。
如今,使得这批遗产失落的唯一办法就只有将它们还给祖先,将它们还给那众神之国了。
天色暗淡下来之后,城墙里面劳作的农人们都回去了,空荡荡的古城遗址里面已经没有了一个人,顾盈吩咐武士们把车全部拉到城中,然后整齐地停放好。顾盈凭借着蜀临曾经告诉过他的古蜀人祭祀的常识,命令武士在城市遗址的西南角神庙南部的地上挖出了一个长方形竖穴,足足有五步长,两步半宽,里面有可以站下一个人的深度,坑的方向则为标准的北偏东。
等到坑已经挖好之后,顾盈用祖先们发明的钻木取火的方法得到了第一束火炬,之后,武士们手中的火把都点燃了,顾盈一一把所有的车子都点燃了,升腾的火焰带来大量的烟气,就好似先民们举行过的燔祭仪式的场面。等到焰火散尽,运载宝物的木车早已化为灰烬,神器也已经经过了烟熏与火烧,顾盈吩咐武士们将大件的青铜器打碎,尤其是体型巨大的青铜大立人像、青铜面具和八棵巨大的神树,一定要让它们断成许多截。
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武士们先将草木的灰烬与炭屑埋入坑底,然后投入了小型的玉石礼器、海贝、青铜兽面、残破的青铜树枝树干和上面落下的小型青铜挂件,这些遗物很快就埋入了底层的灰烬中。武士们又开始齐心协力地投入了大型的青铜尊、罍、彝等容器,以及青铜立人像、青铜头像、青铜人面像、神树底座等,最后把六十多根焚烧过的象牙也投入其中。顾盈点了点头,武士们开始把挖出的泥土回填入坑中,然后把地面打平,恢复了原状。
就这样,王国的八百多件宝器物全部沉睡在了地下。
顾盈坐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都完成了,今后的生活也就是打发时间而已。他在心中暗自祈祷,不要因为有人看见了火光而发现他们在这里埋藏了众多的宝藏,他嘱咐武士们一定要保守住这个秘密,然后放他们牵着牛马各自逃命去了。
……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顾盈的下落,有人说他投入鸭子河自尽了,也有人说他留在鸭子河边做了一名渔夫,就像祖先那样看守护着地下的宝藏,但这些都是胡乱猜测而已。杜宇部落的追随者们纷纷逃入了蜀国开明氏王朝西部的大凉山区,怂恿他们的老国王蒲卑率领山里的彝人发动了几次针对丛帝的开明氏部族的叛乱,丛帝鳖灵亲率大军进入凉山,平定了叛乱,可始终未能寻找到望帝。鳖灵不希望自己在杜宇国旧贵族那里永远背上篡夺王位的骂名,于是常说望帝乃是因羞愧难当,主动禅位给自己的,而从那以后,蜀人中一直流传着“杜宇化鸟”的传说,一些人相信,望帝死后,他的魂魄并没有消失,也不忍离开自己生活过的蜀地,更离不开自己教化出来的善于务农的人民,于是化身为鸟,于悲戚之时昼夜鸣叫,声音凄切哀伤,催人泪下,叫人不由得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先王与英烈们。久而久之,蜀中人民就把这种美丽的鸟叫做“杜鹃”。而更多的蜀人则为望帝设立了祭祀,以怀念他“教民务农”的功绩,而早就把他那荒唐的花心之事忘在了脑后。
鳖灵建立开明王朝之后,曾经几次下令查访杜宇王国遗失的众多礼神的宝器,可始终没有结果。平定杜宇部族的叛乱之后,迫于蜀中众多贵族的压力,丛帝不得不恢复了松散的部落联盟制度,直到开明王朝在战国中期被北边更加强大的秦国并入版图并建立蜀郡的时候为止,可那已经是开明王朝第十二代君主的故事了。丛帝建立的开明王朝由于兴建了岷江引水工程,灾害平治,“水旱从人,不知饥谨,时无荒年”,农业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国力空前强大,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蜀地被世人称为“天府之土”,后来的秦国蜀郡太守李冰就是在开明水利工程的基础上扩建了都江堰。
就在中原陷入春秋战国时期纷争战乱的时候,开明王朝以都城郫邑为中心征服了周边的民族,他们向东征服了巴人,并与楚国相拒,向南抵达了西南夷部落,征服了百越,向西征服了羌人与氐人,向北则直达汉水流域,成为了强秦的邻邦,一共存在了数百年的时间,到秦惠文王派出大将司马错征服蜀国的时候为止,这茫茫古国才最终汇入了中华民族文明发展的历史长河之中。
由于古蜀人缺乏完整的文字符号系统,所以后人对那个时代的记忆更多保留在神话传说里面,只是近年来的考古发现才逐步印证了这些传说。但所有历史的确都是真是存在的,也值得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