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一团漆黑如墨的玄水之间,陡然放出无穷光明,一朵金莲从其中生出来,花开六十五万八千六百四十三瓣,正中坐着一个干瘦老和尚。
“以一己之力洗尽百万众生之孽果,法师好慈悲!”
龙王赞叹一声,将手上莲花一抛。智胜和尚从其中走出来,拾起百衲衣和草鞋,光华敛去,依旧是一个苦脸老和尚。
老和尚合十道:“实无有众生为我所度也……”
龙王叹了一口气道:“你这次帮了李氏,他们也不会稍改半分,将来我水族迟早与李氏还有一战,大师到时候还能阻拦吗?就算下次阻拦了,下下次呢?毒蛇恶兽,天下滔滔皆是,大师请思之。”
智胜和尚道:“功果无大小,道不以少论多,目所及为善,则智胜无憾。智胜愚钝,无有渡尽无量众生之大智慧,故只愿尽平生之力,渡得一人,便是无量功果。”
龙王闻言,施了一礼,转身坐回龙车,也不看东阳众人,驾车排水而去。其后五大水神,允水河系各大洞府的妖神水王,以及小妖小怪,皆随之而去。
不到片刻,云消雨霁,涨到河堤上的河水也以眼见的速度退去。只留下一地积水浸渍以及东阳营折断的旌旗和躺在地上的士兵。
智胜和尚走下云端,许罗和马猴也走了过来,三人正准备离开时,却听得身后有人呼唤。
“我师留步!”
三人回头一看,却是东阳侯领着东阳众谋士,众将领,三大观众人从后面呼唤。
智胜和尚转过身来,施了一礼,道:“君侯安好。”
许罗这才仔细打量一下这位承袭李氏二十五代四百余年基业,牧守西南三州的东阳世袭侯爷。这位侯爷四十多岁,中等身材,长狭脸,剑眉入鬓,白面颇有须,颇有几分美男子的味道。
这位侯爷现在却是一身武将打扮,上身披一袭青色鳞甲,似钢非钢,好像是什么动物的鳞片,配上宝石,十分雍容。背后一袭紫青的风,头上白玉冠,腰上狮蛮宝带,脚下虎兽云纹靴,腰间挎一柄饰满宝石的华贵宝剑。走起路来大部踏行,虎虎生风,十分威严,自有一股掌握千万人生杀大权的气度。
东阳侯笑道:“我师如何恁地多礼,却是折杀李珣了。”说罢,便伸手去拉着智胜和尚的手,道:“今番得见我师慈颜,李珣三生有幸。”
许罗心中却是不以为然,这个李珣倒真是会做人得很,他李家当初烧了空灵寺,现在却做出惺惺状,丝毫没有一丝不自然,这份面皮,旁人学不来。许罗仔细去看那李珣的眼睛,却没有看到一丝的虚伪,从里到外都是一片热忱,让人心生感动。
“这些豪门大家,能够在四周强敌中屹立不倒,并没有丝毫的侥幸,这个李珣,虽然修为上只是普普通通,连补天关都没有过,但那心境,却是一般的修炼者都不能相比的。难怪就连三大宫观的道士,也要为他所用,资水府无数水族,一声令下就灭了,手段并不比那些修为参天的老怪物差。”
许罗正在思量的时候,李珣一双眼睛越过智胜和尚,正看在他的身上。许罗只感觉那一双眼睛看到他的时候轻轻眯了一下,闪过一丝诧异,然后便恢复了热忱的神采,道:“这位是我师的高足?”
许罗只感觉这李珣的一双眼睛利剑一般,自己在他的眼珠下竟然是无所遁形,知道自己阴魂鬼身早让他看透了。这个李珣掌握东阳,自有一些看破表象的法门。许罗现在化作一个光头年轻僧人,却让他将自己看成是智胜和尚的传人了。
“这位许罗居士乃是荆州人士,贫衲与他顺路,便做了同行。”智胜和尚答道。
李珣听了,收回目光,道:“也是俊杰。”不再注意许罗,却拉着智胜和尚,道:“来来,今日既然得见我师,定然要盘桓几日,让我做东,尽了一番心意。”
说罢,也不管智胜和尚愿不愿,拉着便往大帐中走去,众将往前一拥,将三人拥向中军大帐。
大帐之中,大白天也是手臂粗的大烛,这大烛制作精良,没有丝毫烟灰,闻上去还有一丝丝的香气。帐中摆着数十丈桌子,李珣将智胜和尚请到右边首席,其后是三大宫观的高手,轮到第十几位才是许罗。
对面做的,则是东阳侯府的将军谋士,也是各有神采,均是不凡。周围,持戟甲士环绕,个个雄壮威武,站得笔直。
孟朝以左为贵,朝中左相为群臣之首。但是军中却是相反,以右将军为尊,故此右边为尊位,李珣将一众修士请到左边,可见对修士们的看重。
许罗的修为,原本是无法列席的,但奈何他是智胜和尚的同行,故此能坐到这个随便拉一个都是东阳实权人物的宴席上。罗蹇驮想要坐到旁边的一个桌子上,却被许罗拉住。
“你干什么!”
罗蹇驮被拉住尾巴,顿时暴怒,眼睛一瞪,露出凶相,一张猴脸上杀气腾腾,反手就往许罗脖子抓去。
“你是一个猢狲,坐我旁边便行了。”许罗随手拉过罗蹇驮的爪子,顺势一扭,扭到了背后,随意道。
马猴大怒,道:“你要找死!”另一只爪子兜头抓去。
许罗低头躲过爪子,将抓住马猴爪子的手贴到马猴背上,鬼爪伸出来,冷声喝道:“还要逞凶!”
马猴哼哼两声,看到许罗眼中的杀意,终于服软,松下手来。许罗心中冷笑,暗道:“只要这般潜移默化中让你心中畏惧我,还怕最后驯服不了你这个老魔?”
旁人看了这边,以为只是许罗在教训不听话的畜生。那马猴原本修为就比许罗高深,被智胜和尚用符印封在马猴体内,魔气丝毫不露,旁的人却是看不出他的原本,只以为是一头普通马猴。
不多时酒菜上来了,旁边的将领都是上的肉食,许罗这一桌却是一道道精致的斋菜。罗蹇驮吃了两口,低骂道:“什么鸟菜……”言罢便碰也不碰,径自跳到旁边的桌上,将一壶酒取来,往嘴里猛倒。
旁边桌上是一个老道,看到这马猴夺走手边的酒壶,也不生气,反而捻须笑骂道:“这猢狲……”
罗蹇驮听了这话,如同触了逆鳞般,猴脸一沉,勃然大怒,就要冲上去,但看看周围一帮道士,不敢放肆,将壶一扔,冷声低语道:“老祖脱了困窘,迟早一把抓死你个老牛鼻子!”
他这话说得小,只有许罗听到,许罗听了,知道这个老魔心中凶戾,只是笑了一下,也不在意。旁边老道怡然自得,却不知道早触怒了这个喜怒无常的老魔,结下了仇怨。
这边马猴嬉闹,那边却已经说了一阵了,只见李珣忽然放下酒杯,对智胜道:“本侯欲在龙关重建空灵寺,还请我师住持,光大佛法,广度无量众生。我师以为如何?”
许罗一听,心中疑惑,李家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心了,正在疑惑时,却听老和尚道:“李侯好意,贫衲心领了,只是贫衲愚钝,自己尚不能通透,如何能渡得人,实在不敢住持大庙。”
许罗忽然明白李珣的用意了!
东阳修士,多出自三大宫观,这三大宫观,无一不是接受许家香油钱的。李家每年要拨出一大笔钱粮,多是供奉给了三大宫观和周边的宫观寺庙,让他们扩充宫殿,广收弟子,施舍衣食,散布功德……
修炼之人,多讲究因果二字,既然受了李家的供奉,便要回报。故此三大宫观在李氏和水族的冲突之中,多维护李家,也有着这个原因。同时李家也有很多人在三大宫观中出家修炼,影响着三大宫观的态度。虽然不可能保持对宫观的绝对控制,但无形之中李家也用一张人情网将宫观轻轻网住。
这个事,无论是李家还是宫观,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但两方各取所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原本空灵寺持不摸金钱戒,油盐不进,李家不好控制,这才干脆一把火把空灵寺烧了,现在李珣再提重修空灵寺,同样也是想智胜和尚和那些老道一样,辅助李家。
李珣闻言,眉头一皱,似有不悦,道:“大师一身佛法,天下少有,却不肯广度众生,岂不是背离了我佛的用意?出家人慈悲为怀,你看这天下多少人在苦海中挣扎,欲求一扁舟而不可得,大师却视而不见,有舟而不渡,不是真慈悲。”
智胜和尚道:“贫衲一身臭皮囊,苦海连涛,自己也渡不过,怎能渡人?君侯高看了。”
李珣冷笑道:“大师想必是不欲渡人,自个成佛去吧?”
许罗一听这个李珣方才还是一脸谦逊恭敬,现在一见智胜和尚拒绝,立马翻脸,说出这样阴阳怪气的话来,连称呼也变了,当面质责一位公认的高僧,实在是不逊,没有一方诸侯的风度。
“嘿嘿,这个李珣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东西!”旁边马猴喝着美酒,冷笑道:“恁地没有教养,连我都看不过眼了。”
这边许罗还没有说话,那边智胜和尚却道:“智胜驽钝,君侯既然不信,智胜便立下宏愿,八方世界,过去未来,智胜永不成正果。”
场中忽然一片寂静,许罗腾地站起来,望着智胜和尚。
马猴也跳起来,跃到许罗肩上,低声在耳旁许罗道:“这个老秃贼也太受不得激了,那李珣,用得着理会?这下好了,立了宏愿……”
许罗闻言也是长叹一声,佛家宏愿,一字一句,立下了便无法更改,任是无量量劫之后,千万大千世界崩毁,也丝毫不会崩坏。智胜这话一说出口,便永无成佛的希望,不止无法成佛,连菩萨果,罗汉果……一切脱离轮回的正果都成不了,只等命数一到,便化作尘埃,消失无影。
谁也想不到智胜和尚为了拒绝李珣的招揽,居然自断未来正果。
智胜和尚站起身来,道:“万象皆空,自在无碍。多谢君侯款待,贫衲要赶路了……”
许罗闻言,也是微微叹息一声,转身准备向帐外走去。
“等一下。”
身后忽然传来李珣阴沉的声音:“大师就这么走了,不准备给李珣一个交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