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罗去开门,看见一个穿着深红洒花褙子,梳着双环发髻,明眸皓齿的半大丫头站在门前,两眼气鼓鼓地瞪着他,破口大骂道:“你却是哪里来的杀才,如何这般无理,将水往地上倒怎的?”
许罗眉头一皱,回头一看,才发现方才屋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现在许罗阴魔被镇压,现在又正是夏季时候,冰层立时融化,融水顺着木板流下,想来却是流到楼下去了。
原本上房都是独立的小院,只是许罗来得晚了些,便只剩几间木楼可住,这才选了一间安静些的楼上,没想到木板渗水,却搅扰了楼下的客人。
见到许罗长久不说话,那丫头脸色顿时就变了,嗔怒道:“你这书生好无礼!”
说着,忽然眉头一皱,小巧的鼻子轻轻耸动一下,疑惑道:“怎的这么重的血腥味……”
忽然,那丫头眼光一闪,伸手往堵在门口的许罗胸前一推。许罗看是一个小姑娘,没有防备,加上小姑娘出手时候没有一丝声响气息,也没有敌意,被她一把推中。却不料这小姑娘手上涌来一股巨力,许罗大意之下居然被一把推得身子闪了一下。
小姑娘好像一条泥鳅一般,顺着许罗被推开的空隙,猛然钻进房中。
却见房中厚厚地结了一层黑灰色的坚冰,寒气中夹杂着逼人的煞气,丝丝没有褪干净的血云在房中飘动,透出一股淡淡的腥味。却是许罗方才放出血海阵图残余的血气还没有散尽。
小姑娘看了,格格笑道:“我原来就看你怎的一身阴气,原来是却一个邪派修士!你练的是什么功法?好重的煞气呢。”
许罗眉头一皱,这个丫头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真元流转的气息,却不像一个修道或者学武的人,只是为什么出手如电,且有龙象之力?
许罗摸不准这个丫头的来历,不好动作,出言试探道:“小姑娘,你师父没有教过你擅入同道房间是修道之人的大忌吗?我现在便是击杀了你,你师父来了,也无话说!”
那小姑娘闻言,望着许罗狡黠一笑,道:“他才不管我呢。”又冲着许罗甜甜一笑,道:“你想套我的话是不是?”
这小姑娘看上去才十四五岁,却长得十分标志,这一笑之间更是露出一丝娇媚的神态来,仿佛水中芙蓉,清新妖娆,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微笑之下瞬间眯成了桃花眼,水灵灵分外动人。空中仿佛传来一丝淡淡的甘甜馨香,沁人心田。
笑颜似水,眉目如画。
许罗心中竟然涌起一种爱惜的心思来,但旋即心中生出警惕,眼睛猛地一眯,透出一丝杀意,喝道:“狐媚之术!你到底是什么人?”
说罢,背在背后的一只手化成一只青黑的鬼爪,利爪狰狞,如同精钢。
那小姑娘被许罗眼中瞬间爆发的凶残杀意吓了一跳,眼前许罗虽然还是方才一般的打扮,但从上到下,却丝毫也找不出方才那种温文,没想到方才一个温文的书生会忽然间化作妖魔。
许罗心中着实有些恼怒,若不是他方才刚刚将心中贪欲忿念都镇压下去,心神此刻纤尘不染,清明无比,还真要找了这个女子的道了。
那女子收回了媚态,委屈道:“奴家只是与你开个玩笑,如何这般凶恶,你若不喜,我走便是了。”
说吧,闪身往门外走去。
许罗怎能让她走,身子一闪,站到了门前,冷冷道:“说清楚得好。”
那小姑娘一跺脚,恨恨道:“你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不得好汉。”说罢,身子一闪,又往窗户上蹿去,却一头撞在一个毛茸茸的事物上,抬头一看,却是一个人高的马猴,对着她一张嘴,露出两排又尖又利的獠牙来。
“嘿嘿!”
那马猴喉咙中发出两声难听的怪笑,道:“好一个小姑娘,你这只大云山灵狐怕不有六七百年了吧,居然修成了人形,血肉中竟然也没有了丝毫腥臊的味道,血肉妖丹定然鲜美无比,难得难得,真是难得。”
马猴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尽是凶残的神色,大舌头朝嘴上一卷,笑容无比狰狞恐怖。
那灵狐看了,微微将腿往后挪动,又退到许罗旁边,一双眼睛瞪大了,双唇紧闭,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来,真个是十分惹人,只要有些心软的人都下不去手。
许罗只是冷笑,身子却纹丝未动,淡然道:“你若是再对我使这狐媚之术,我便废了你这具皮囊。”
灵狐爱美,最是珍爱自己的皮囊,容不得受一点伤,听了许罗这话,果然心中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一下,收起了魅惑之术,道:“我师父就在附近,你伤了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许罗道:“我知道。”
说罢,身子忽然一闪,疾若闪电,站到了灵狐身旁,眼睛一眯,看向门外。另一边罗蹇驮也怪叫一声,身子一跃,站到了另一侧,两个人一左一右,将灵狐夹杂中间,隐隐将她所有的逃路都封死。
只见门慢慢地打开,站着一个文士,身着青色薄绸深衣、头上单梁白玉进贤冠、腰上玄色饰青玉腰带,脚上云纹穴,带上双环佩,丁冬作响,声色清脆。
这文士背上斜背一柄古色古香的长剑,一手提着一个白玉凤嘴壶,一手持着一个白玉酒盅,边斟边饮,面上微微含笑,自有一股花心神态。他身形高瘦挺拔,一双丹凤眼,唇红齿白,剑眉入鬓,面色白如冠玉,两撇微微廉须,显得温和儒雅。许罗面相虽然生得不错,在这文士面前却是差了不止一筹。
“师父!”
见到这个文士,灵狐立马欢叫起来,就要冲过去,却吃许罗轻轻把脚一移,挡在前面,一股阴气笼罩上来,却是动弹不得了。
那文士看了灵狐一眼,对许罗点点头,道:“徒儿顽皮不懂事,却是冲撞了道友了。”说罢,把眼睛望向灵狐,不悦道:“袖儿,怎能擅闯道友房间,还不过来。”
说完,把手一招,卷来一阵带着酒香的微风,许罗周身的阴气好像沸汤泼雪,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同时许罗和罗蹇驮心头好像被一座大山压住,丝毫动弹不得。
二人心中不由大惊,虽然知道这个文士不是平常的,但是这般轻易就把两人镇压,手段却是真个通天。要知道许罗虽然境界没有过前生道,但手段却是一等一的高强,放出天鬼真身来,就是那成就了小河车关的真人,也要退避。罗蹇驮更是一个老魔,揭开了十数道心印符,手段也不在许罗之下。
灵狐见到自己能动,清脆地笑着、好似穿花蝴蝶一般扑到文士的身旁,拽着衣襟撒娇道:“这两个人好凶恶,说要吃掉袖儿。师父要为袖儿出气才算。”
文士闻言,刚刚板起脸准备训斥的,却又见到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顿时没了脾气,伸手往她额头上轻轻一敲,将壶盅都放到她手里,笑骂道:“还不退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那袖儿小巧的舌头一伸,做出个鬼脸,这才躲到文士背后去了。
文士这才转过头来,对着许罗二人轻施,道:“小徒无状,让道友见笑了。”
许罗见到这袖儿确实是天真烂漫,不是作假,想来对自己行媚术也是狐类天性使然,并无恶意,也就放下心来。何况这个文士谈吐温文儒雅,气度不凡,手段又是一等一的高强,却并不恃强力,倒有些儒风。
想到此,许罗便道:“无妨无妨。”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那文士通报道:“在下霞湖草堂谈墨,敢问先生名讳?”
许罗还礼道:“乃是西荆许罗。霞湖草堂?可是大儒刘必文先生之霞湖草堂?”
谈墨点头道:“正是师祖。”
许罗连忙施了一礼,恭敬道:“原来却是师叔。”
谈墨疑惑道:“这是……”
许罗道:“恩师郭捷郭夫子,师从白从白先生。”
谈墨恍然,这才知道了渊源,虽然没有听说过郭捷,但是白从他却是知道的。
白从乃是天下有闻的大算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尤精易算,知人生死祸福。晚年隐居异山附近,行踪不定,偶尔出来也只讲儒学,不再起卦,然只要出现,问卦知人便是千里之外,也要赶去试一试运气。白从不学长生之术,却活了一百五十余年,身后不见传人,却没有想到传给了一个名不经传的教书先生。
白从的算术儒学都传自算家柳问三,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算家。柳问三少年自悟成名,算术****天下,能沟通天地,逢人问卦,无有不准。因怕泄露天机太多,遭到天嫉,中年后立下规矩,每月只起三卦,故此称为“柳问三”。柳问三在晚年拜在大儒沈晚明门下学儒,学有所成,后来将学问和算术都传给了白从。
而刘必文,乃沈晚明晚年收的学生,在柳问三前面入学,柳问三还要称刘必文为师兄。这些渊源,当初郭夫子在学堂也和他说了。
这样算起来,谈墨正是许罗的师叔,许罗向他见礼,正是人伦。
马猴忽然跳到前面来,盯着谈墨看了一阵,忽然嘎嘎笑道:“你便是‘青衣狂剑’?”
谈墨偏头来看罗蹇驮,眼中神光一闪,玩味地笑道:“大修罗魔王居然也知道区区?”
罗蹇驮嘿嘿笑道:“天下都说谈墨以狂傲为名,好着青衣,喜美人醇酒,琴乐击剑,避见王侯,号称‘青衣狂剑’,老祖当然听闻过。”
说罢又耸耸鼻子,道:“其余老祖不晓得,这醇酒倒是真的。”
谈墨笑道:“既然闻得出陈酿来,何不入内品上一品?”
许罗这才让开道路,作势道:“师叔请。”
谈墨道:“却不要叫我师叔,你我两门,虽然学问同出一源,但到底不同,师祖在世之时,便是两派了。你我还是互称道友吧。”
谈墨这话说得客气,其中却是有缘故的。
当年柳问三和刘必文虽然同拜沈晚明为师,但都是带艺从师。
柳问三乃是天下有闻的算术家,自不必说。那刘必文也是自小在晋州汤山紫霞观出家,修炼道门的外丹之术。但这刘必文没有仙缘,一连练了数十年,鼎中始终不出来还丹,仙道无望。于是刘必文下山拜了当时名闻天下的大儒沈晚明为师,出道学儒,期望养出浩然之气以入鼎,炼出还丹来。
因此两人的学问和见解不同,柳问三主张修性不修命,所以他只学易理,不修长生之术,只问天地,不问鬼神,兼爱平等。而刘必文则修神仙之命,一心丹道,求长生之术,虽然也学儒学,但却只是想养浩然之气入丹。
两人皆是高才孤傲之辈,坚定本心之人,故此学问上互相不能容让,自来便如水火。后来柳问三封卦隐居,传下白从郭捷这一门学问。刘必文则云游天下,最后定居霞湖开设草堂炼丹讲学,两派便老死不相往来。
刘必文主张修命,但是他为了炼出还丹而养浩然之气,却是修性的功夫,算得上性命双修了。而柳问三则终身未曾修炼神仙长生之术。虽然柳问三最后身子枯朽,老病而逝,但这桩意气之争最后却是刘必文落了下乘。
故此谈墨说两派虽然同出一源,但却不是同门,不让许罗称他师叔。这其中的缘由想必是刘必文咽不下一口气,门规中有什么训诫。
柳问三和刘必文都是一时之士,这桩秘辛天下读书修道之人知道的也并不在少数,许罗当然能明白谈墨话语中的意思。但是这些恩怨,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意气之争而已,而且也过了三四代,许罗和谈墨自然也不会真个较真。
许罗拿出两个杯子,也没有酒菜,三人围在桌旁坐下,那个袖儿站在旁边侍候,喝起谈墨的那壶酒来。
喝了两倍,谈墨住了杯,问道:“不知道道兄二人此去何往?”
许罗手上微微一顿,道:“准备往东阳走。”
谈墨微微一笑,干脆将杯放下,道:“道兄此去,可是为那智胜大师?”
许罗眼睛猛地望向谈墨脸上,却没看出一点痕迹来,思量了一阵,方才道:“不瞒道兄,许罗正是为智胜大师而去。”
许罗这话,说出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青衣狂剑师门源头乃是沈晚明,沈晚明乃是童烛的启蒙老师,而童烛的师兄田刚正是智胜和尚的师祖。这般算来,也是有渊源的,在这层渊源之下,谈墨没有道理对智胜和尚有敌意,反倒是有香火之情。
况且许罗现在,区区二人,去东阳救人殊无把握,谈墨手段十分高强,所以若是肯为了师门上的渊源出手,把握便要大上许多。
听了许罗的话,谈墨神色不变,端起酒杯,放到嘴边又放下,面露惊奇道:“道兄和智胜大师也有渊源?”
许罗凝望着谈墨,犹疑了一下,点点头,一口气将二人与智胜和尚在东阳营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了,只是隐瞒了前面许胜茂那一段,然后道:“智胜大师为救我二人方才身陷东阳侯手上,我二人却是抛他不下。道兄和智胜大师也算有些渊源,何不出手相助?许罗也没有什么大话能讲,只是不管此事成与不成,将来许罗必定报答道兄相助之情。”
谈墨听了,忽然大笑起来,抬手将杯中醇酒饮尽,道:“道兄果然是有义的人,不敢承道兄的情,谈墨此行,正是为智胜大师这桩事情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