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雪此恨,怎肯甘休!”
许罗听完郭岚将这些日子的事情说出,顿时尸神暴跳,心中平端生出无边戾气,一张铁青的脸上黑气隐现,愈加阴森。
原来那日,许罗被官差抓走,许母拉扯之中被官差踢中腹部。那许母王氏原本身子便不好,年纪又大,那捕快下手狠辣,专挑软腹踢的。这一下便伤到了要害,再加上急火攻心,当下便吐血不止。
许父当时也被踢伤了大腿,拖着一条瘸腿背着王氏去县城医馆求医。不料那许员外抱着斩草除根的主意,听到许家来求医,便告诫城里郎中,不要给她医治。
虽然说医者父母心,奈何许员外家世很大,每年施药买的药材都是一大笔单子,城中那些医馆都不愿得罪,何况这个世道虽然还算太平,但那里没有冻毙饿殍,也不差这一条命。
如此许父背着许母走了数家医馆,那些郎中皆推三阻四,百般刁难,不肯医治。许父只好自买点伤药来给王氏煎服,这样一拖,第三天夜里,王氏便吐血而亡,死在县城之中。
许父悲愤之下连夜跑到许员外家理论,却不想门都没进着,被许府家人一顿殴打,剥去衣服扔到大街上,冻了半夜。那许父原本有个儿子是读书人,在四邻之中也是有脸面的人,却不想一把年纪,儿子入狱,妻子横死,自己又遭了这等羞辱。原本在街上受了伤寒,加上羞怒交加之下,竟然变成了痴癫。若不是县学的郭夫子正好遇见,救了回来,也早死在路上了,只是即便如此,痴病却是救不好了。
那郭夫子在宁县授学,学生之中也有出类拔萃之人,故此在宁县有几分人脉,许员外见人已经废了,也不愿过分逼迫,得罪了郭夫子,便将人放过了。只是郭夫子不侍王后,只有几分名声,也没有办法为许家伸冤,也只有出些钱,请人帮着布置了一个灵堂,将许母安排好。
隔了几天,许罗在牢中畏罪自杀的消息传来,连尸身都被扣押在县衙之中。郭夫子又出钱买了棺木,将许罗衣冠安放其中,众乡里都可怜这一家人,也来帮衬,将两个丧事办成了一个。
郭岚听闻许罗丧身的消息,当场便哭晕过去,醒来之后便收拾着跑到许罗家,披麻戴孝照顾起痴傻的许父来。虽然旁边有些闲言碎语,夫子也并不去管,似乎并不操心这个女儿将来的名声。
“嗯!”
郭岚浑身一抖,忽然以手扶头,昏倒过去。原来那郭岚这些天帮衬着许家的丧事,本就操劳,加上因为许罗的死心中悲伤,阳火本来就虚弱,被许罗身上无意的阴气一冲,顿时如风中残烛一般,顿时昏倒。
许罗听到响声,回头一看,看到倒在地上的郭岚,苍白的面容上仍挂着泪光,十分憔悴。许罗心中愧疚起来,原本郭岚几日操劳,已经到了极限,还陪自己讲了许多。
许罗轻叹一声,大袖轻轻一挥,一股轻风将郭岚清瘦的身体带起,许罗跟在后面,向房中送去。
轻轻将郭岚安排好,许罗又走到灵堂,早前闹了一阵,父亲此刻也已经累了,虽然嘴上仍然神神叨叨,但声音小了很多,脸上也没有什么神采,显得昏昏欲睡。
许罗站在一旁,把那张苍老的脸看了一阵,从小到大的记忆如流水般穿过。有些入神的许罗伸过手去,想将父亲脸上的泪痕擦掉,刚刚触到时,却见许父浑身一阵哆嗦,许罗赶紧收回了手。
原来许父三昧真火原本就弱,许罗浑身上下阴气又盛,怎能靠近。
阴阳之间,到底是无法逾越。许罗一挥袖子,一股清风吹到许父面上,许父顿时昏昏沉沉,慢慢睡去。
轻轻将父亲安顿好,外面天色已然亮了,丝丝光线刺到身上,灼热无比。几个邻居和帮工的都来了,准备伙食的,准备出丧的,各司其事,让房子有了些生机。这些人都是要么和许家要好,要么郭夫子花钱雇请的。
许罗站到光线照不到的门后灵堂一角,就这么从门缝中望着在灵堂中出出入入的人群。
入夜的时候郭岚方才从沉睡中醒来,这些日子她很少入眠,今番倒是睡了个安恬觉,恢复了些平常的风采。
“你有何打算?”
郭岚望着站在一旁的许罗,沉默良久,终于问道。
许罗望着远处夕阳余留的一点点红光,眼睛猛然一瞪,露出一片凶光,道:“自然要了却。”
郭岚闻言身子一颤,道:“你……不能放下吗?”
许罗眉头一皱,道:“我与那许员外,仇深似海,需将血来清洗,怎能放下?”
郭岚听到这话,眼中露出忧心的神色,道:“我只怕你出事……”
许罗道:“我如今虽然没有十分的道行,却也不是平常孤魂野鬼,怎能怕那许员外,你却是多心了。”
郭岚眉头紧皱,却不说话,许罗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作想,不好开口,两人便这般坐着。
很快入夜,倒是个好夏夜,没有月光,只有些星光洒在地上,周围蛙声似雨,远远的异水河上还亮着写渔火。
“你去见我父亲吧。”
郭岚忽然抬起头来,望着许罗道。
“夫子?”许罗道,“倒是当见一见他,也好拜谢他的教导之恩。我此番去许府,也不知道要造多少杀孽,或许天谴加身,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你……”郭岚眉间忽然露出黯然的神色,低声道:“那我呢?”
许罗转过头去,星光之下,那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树影婆娑,在她脸上一动一动,显得分外凄迷起来。许罗伸出手去,想要去摸那乌青的长发。
两人虽然青梅竹马,彼此相悦,但从来都是以礼相待,进退有度,发乎情,止乎礼,从来未曾有过丝毫逾越。那里有过这等动作。
郭岚察觉到许罗的动作,顿时血涌上脸,胸中如同一面鼓儿咚咚地响。也不敢去看许罗,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咬着下唇一声不响。
许罗的手伸到半空,忽然停下来,轻叹一声,又缩了回去,轻声道:“子岚,生死有命,阳关阴途不同路,你我缘分尽了……”
郭岚猛然抬起头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两眼死死望着许罗,似乎要将许罗整个人都看进去。
“子岚……”二人沉默片刻,许罗终于开口。
郭岚却忽然收回眼神,笑道:“夜了,也不知道父亲睡了没有,早些走吧。”
说罢,也不顾许罗,自起身来,向前走去。
“子岚,非是我要负你,奈何我如风中柳絮,朝不保夕,何况阴阳殊途,终究不为天佑。”
许罗脸上闪过一丝愧色,跟在身后,向前飘去。
县学就在宁县郊外,夫子好静,故此选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三间瓦房,临河而建,一排粉白矮墙围着,修葺整齐,周围种些花草,十分雅静。
院子中间一个葡萄架,下面一张石桌,石桌上放着一盏油灯,十分明亮,一旁摆着一壶茶。下面放着一个小炉,燃着些艾草驱蚊,青烟袅袅而上。
石桌旁坐着个先生,约莫四五十岁,方正脸,三缕长须,高大身材,披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身上短褂没有扣上,露出一个白花花的肚皮,下身穿着宽松大裤子,光着个脚丫,木屐踢在了一旁。
先生一手拿着书本凑在油灯下看,一手拿着个蒲扇,间或扇两下,或者拿起茶壶喝上一口,摇头晃脑,惬意得很。
“爹爹……”郭岚一看父亲这般放浪模样,嗔道:“丑死了,全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夫子闻言,也不在意女儿语气,哈哈大笑。放下书本,将胸前的扣子扣起,又将旁边的木屐捡起来,穿到脚上,道:“并无他人,无妨无妨。”
又见郭岚脸色有些奇怪,问道:“你心中似有事?”
郭岚紧咬下唇,犹豫道:“爹爹莫要生我气,我才肯说……”
夫子笑道:“这些年光见你生我的气,我哪里又敢生你的气?”
郭岚低声道:“我将许罗带回来了……”
“许罗……”夫子念了一下,忽然脸色大变,方才还是笑眯眯的脸上,瞬间沉得如一潭水一般。
“你好不晓事!”夫子向四周看了一圈,怒斥道。
郭岚低着头忽然抬起来,拉着郭夫子的衣襟,道:“爹爹,许罗要去许家寻仇,你千万要救救他……”
见女儿眼角含泪,脸上也瘦了很多,夫子倒是收起脸上的表情,叹道:“那许罗我原来为他相过面,这个人外表柔弱,心底却是刚硬,轻易不会为他人改变,到底是个寡薄的人。你对他好,他将来还是要负你。”
郭岚羞恼道:“爹爹说话好没道理。”
郭夫子笑道:“我怎么没有道理了?你面带泪痕,方才可曾为他哭过?”
郭岚听到这里,眉间神色黯淡下来,道:“他要是负我,我也不负他……”
见女儿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郭夫子唯有暗叹,知道这个女儿情根深种,急切只见要她断,怕是生出嫌隙,当下也不再说,道:“我却是救他不得,此人心性刚强,我也阻他不得。”
郭岚闻言大急,道:“那爹爹你出手啊……”
郭夫子眼睛好似一把刀子,看在郭岚的脸上,严声道:“你越来越胡闹了!”
郭岚被夫子的眼神看得脖子一缩,知道自己父亲是当真生气了,但又不甘心,只是拉着夫子的衣襟不松手。
郭夫子到底宠溺女儿,又将脸皮松下来,道:“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成与不成,我却不管。你去将他领进书房。”
郭岚这才松开手来,出去将许罗领进书房。
许罗进了书房,夫子已经收拾整齐,头上一字巾,身上青色长衫,背对门口。
许罗进来,朝着夫子的背影深深行了个礼,道:“夫子安好。”
夫子转过身来,看了看许罗,叹道:“前天相别,还在心头,今日再见,阴阳两隔,果是沧桑啊。”
许罗并不说话。
夫子又道:“我观你身上,血光隐现,沾了人命吧。”
许罗眉头一皱,有些惊讶,平常这个夫子,虽然学识渊博,却从不谈鬼神之事,现在见了自己,镇定自若,还能看出自己手上沾了人命,却是不平常。只是此刻许罗也不好发问,道:“杀了两个酷吏。”
夫子道:“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此事却是天理,人杀人乃是干了人和,鬼杀人却是伤了天和,你将来定有报应。”
许罗却不回应,道:“夫子每次说理,总要举例,这次也是不例外吧。”
夫子惊讶地望了一眼许罗,又叹道:“你如今却是聪敏得很,不似当初迂钝。”
许罗道:“生死之际,忽然悟透很多,乃至心窍顿开,蒙住灵识的世间礼法,诸多道理,好似烟云散去,才算看清原本。”
夫子点头,道:“有舍有得,肉身吞食五谷,积累秽气,故有诸多欲念,一旦舍去,反倒看得清一些。只是仍有不足。”
许罗道:“望夫子教诲。”
夫子向前一步道:“天事有二,顺天者逸,逆天者劳。世事有二,通透者吉,淤塞者凶。人事有二,柔顺者福,强梁者祸。此三者所言不同,道理却是一样,故此趋吉避凶,也是一道。”
许罗思量一下,道:“此乃夫子之道?”
夫子笑道:“然!”
许罗道:“请说之。”
夫子道:“通天可以知往来,通地知兴衰,通人知祸福。此三者,明其一可以达富贵,通其二可以存自身,晓其三可以驭鬼神。”
“则夫子如何?”
夫子笑道:“知天之三分,知地之三分,知人之一分。”
夫子这话,虽然听上去口气很大,但捻须含笑,神态自若,却让人生不出怀疑的心思来,只觉得理当如此。许罗看到夫子的表情,即时福至心灵,行礼道:“多谢夫子教诲。”
夫子有些惊讶地看着许罗,旋即露出笑容来,道:“我还未说,你已知晓,果然通透,要得要得。”
说着,郭夫子,走到案前,拿起两本薄薄的册子,递给许罗。
许罗一看,两本书甚薄,用上好的蚕丝纸订成的,薄如蝉翼。上面一本,写的是《大衍算经》,下面一本写的是《幽冥经注》。皆是薄薄的皮纸封面,翻开来,绢纸如雪,楷字如蝇,散发着一丝墨香。
许罗前世就是个书生,一摸之下,便知道是好书,再看那字,端庄雄浑,虽然小如蚊蝇,却一个个清晰无比,字迹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却凝练无比,没有一丝涣散。单单就是这两本册子,拿出去典当,却是值得数百两细纹银。
“这两本书,都是一个了不得的人传下来的,由于与我派有些渊源,才送给我派祖师。这两本书由我学派中的祖师一代代保存至今。
我学派向来只说天地,不言鬼神,只说道理,不恃强力。故此派中之人,不学好勇斗狠之术,不学长生求仙之术。那本《幽冥经》也就没有人修炼过,并不知道效果,只知道是从当年北邙山鬼府流落出来的。那本《大衍算经》,上说天文地理,下说幽冥鬼神,描绘的都是天地运转的至理。可惜上面没有文字,只有图画,太过艰深,我派虽然历代研习,却也只能明了其中二三分道理,你若能明了,定然有大裨益。”
夫子接着道:“你若是硬要报仇,我也不能阻你,只是那许府不是一般的地方,你须慎重。”
许罗闻言,心中顿时冒出一丝不安来,看看方才夫子的言谈,便知道他不是个一般人,现在却忽然如此郑重地提醒,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夫子见到许罗的表情,便知道他心中所想,道:“有许多事情我不方便说,但我算到你此行,凶位在东方,那许府之中,东方是祠堂,供奉许家历代祖先灵位,你莫要闯进去才好。”
许罗听得此言,虽然有许多不解,但也不便问,只道:“夫子大恩,将来再报。”
夫子点点头,道:“你若去寻仇,头七之夜最好,这几天你可以领悟一下这两本书,总有些裨益的。”
许罗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事……”
夫子道:“我知道你所牵挂之事,你的父亲我自帮你照顾。”
许罗点点头,拿着书退出门外。他这一去,生死不知,现在托了夫子照顾父亲,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