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小说?”江山开始在脑子里默数他的故事,除了江山各自的蓝本和少数的几个故事之外,很少能有素材去让他把自己关起来写。
“他对这个故事很着迷,经常边喝咖啡边写,一直到深夜。有时候与江山说话时也会把故事里面的内容夹杂进去,像是混杂了梦与现实一样。”
“那么他是去了哪里,有线索吗?”混杂了梦与现实,如果说有,那么江山确实经历过。看来昨晚的那个梦不是偶然,是他们又回来了,还是只是一个启示那么简单?
“这个倒不是固定的,你认识他这么多年,也不会不知道他是个对饮食起居很随意的人。”葵说道,已然控制好了情绪。围巾的质地很好,水分被丝丝缕缕地分散开去,并没有结上冰,天气还没有江山所感觉到的那么冷。
“江山该去见记者了吧。”米香说。
她说得对,胡乱地拍了那么多照片之后,如果不给他们一个确切的说法……哪怕是假的,连三岁孩子都瞒不过的谎话……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到那个时候他们就会操起文人的老本行,竭力地臆写和妄断。
章倚推开门,院落里空无一人,难道是去了接待室?
照理说不会,那么他们就这样地容易满足么?还是从刚才的接触中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信息,有关Z仔的死。
“江山,Z仔的书一共出过了几本。”
“印出来的只有一本《24》,而且是章倚的叔叔经营的出版社,不过那也仅仅只是印了2000本而已。”
“那么,你觉得随便从街上问10个人,知道他名字的会有几个。”
“一个也不会有。”葵开口了,“之前他总是对江山念叨这个故事写完后一定能大张旗鼓地印出来,能赚到足够的钱带江山。”说到这里,还是哽咽了,对于未来的期盼被一瞬间摧毁,那感觉江山还未领教过,只是葵拒绝江山的那个夜晚能让江山多少理解一些。
“他的死,会有新闻价值么。”米香瞪大眼睛看着江山的脸。
不是问句,却问得江山哑口无言,米香说得对,除去江山几个,他的死几乎不会激起任何人的兴趣,只是死的方式惨烈到可怕而已。验尸的老伯对江山说,身子从腰部被齐齐碾成两截,脸也破碎成难以辨出模样,随身的物品只有一部同样破碎掉了的手机和落在枯草丛中的钱包而已。
但这些,都还不足以成为引来诸多记者的原因,迷城的入口终于呈现在了江山眼前。Z仔,你就待在埋藏着宝藏的地方,一动也不要动,江山这就赶过去。
江山试着去回想与Z仔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候的天气还不是太冷,江山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刚好路过这里,就顺便地去看了看Z仔。他在家,改一篇连“的地得”都区分不开的稿子,那是他兼职的工作,没故事可写的时候,做来换些补给日常开销的钱。葵为江山做了很是丰盛的午饭,餐桌上江山有说有笑,江山对他讲了许多在路上的所见所闻,他就和江山说起正在肚子里孕育着的故事。那天江山喝了许多酒,去卫生间的少顷,听到了Z仔的电话声,接起来并没有说话,随即就挂掉了。
就是这么多,之后的记忆随酒精一起挥发出去了,没有什么异常的,谁能够料想到那一次竟成了江山俩的永别。如果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话,江山一定会生拉强拽地带他出去,去哪里都好,跑坏这辆声音嘶哑的车子都无所谓。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Z仔愿或是不愿地去到了那个世界里,除了为他办场不像样的葬礼之外别无他法。
“那Z仔最后一次与你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你知道的,只要他进入到那个状态当中,就会对外界的所有不闻不问。”
“葵。想哭就再哭一会儿吧,趁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地离开,还能听得到的时候。”江山走到灵堂外,还是仰起头,还是看那静静矗立着的烟囱,江山在等待其中的哪一块砖松动了,变小了的Z仔从里面钻出来,看看脚下,惊出一身的汗,咬咬牙,奋力跳到对面的云朵之上去。
说不定还会对江山招招手,说他很好。
小的时候他就总是说江山是天上的飞鸟,而他自己则是躺在浪花中的海鱼,而从今天起,却变成了他在天上望向江山,或许这样他便能够跟上江山从不停歇的脚步了,这样就能欢快地去迎接接下来的时代了。
从灵堂到休息室,似乎是走了很久,江山跟着章倚的脚步声,拉着葵的衣袖,不时地抬头,看看天空,江山总觉得他会忍不住地向下看一眼,有最爱的葵,你真的能够放心下来吗?和江山说说吧,就从你的死开始。
院子里种植最多的是四季常青的松树和柏树,而那些低矮的拱形门,得低下脑袋才能走过去,似是专门设计的,意在让生者永远对故去的人们保有笃实的思念。还能看到散乱的三两只麻雀,不知道它们的羽翼有没有生长丰满,否则会很难熬过这个冬季的。章倚说墙的另一边是为还未下葬亲人上坟的地方,每到节气,这些鸟儿都会结结实实地饱餐一顿,久而久之,也就不想飞到别的地方了。
看着葵,不由得心疼起来,在江山几个疯闹的那个年纪,无论谁都不曾料想会有今天。江山在几年内连续去了许多地方,在远离城市的净土上看过不一样的人和风景,而城市却几乎是按照一个模子造出来的,都是灯红酒绿,错落无致的水泥森林。手里的《旅行家》杂志也在车厢里堆起了厚厚的一叠,里面总有人写些荒诞的旅行记录,他们喜欢乘着飞机辗转各地,因而也就错过了最为真实的美。
“如果是选择旅行,要么自己驾车前去,要么就乘火车。”江山想起了Z仔的话,旅行的意义并不在于终点,而是路上。每到一地,江山都会拍许多的照片、写几段感受传给他,所以即便是不出门,他也心怀了天下。有次他看着江山拍下来的大漠说:“夏天你行了万里路,而江山读了万卷书。”如果他还活着,那么总会有一天江山走累了,或是他的思维枯竭了,那样江山的生活就会交换过来。
他会带着葵去西藏的吧?江山还是想不到有什么能成为他抹杀自己的可能,仅仅凭借着对葵的爱,也不至于走到这样的一步。
进到休息室,一股暖流迎面而来,江山扶葵坐下,给她递上一杯热茶。再过一会儿,Z仔的身体就会被烧成灰烬,装在一个狭小的红木盒子中,在密不透光的空间里隐隐地泛着蓝光。
“葵,如果他都没有向你道别的话,那么就更不会和其他人说些什么了。”
“嗯。”茶的水汽凝结在她的睫毛上,闪闪发光的很是好看,只是在此情境中却像是丰收般地长满了悲伤。她看看江山,没有继续说下去,压抑的声带就算怎么努力也都难以发出声音来。于是江山也不再说些什么了,大概还得等上一个小时多些。章倚坐在一旁依旧是不言不语,压低的帽檐似是关紧了心门,米香在门外通着电话,一直都没有进来。
不知她冷不冷,或是她从来都不会觉得冷。
江山站起身来,抻了一个懒腰,昨晚没有休息好果然会带来强烈的疲惫感,就算是在没有人的旷野连续走上好多天,都没有如此过。江山这是怎么了,会不会是同葵一样,悲伤过度,身体的各个部分也都罢工停歇。米香穿了一件纯白色的大衣,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屋檐下,像是被薄薄的一层雪给覆盖起来了一样,江山看着她,没有想起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事情来,江山对她的印象不是特别深,更没有过多的交情,只是葵与她特别好,有着形影不离的中学时代,来到这儿,似乎也只是担心她而已。
有时候会听葵说起她,生在一个显赫的家庭,父亲是米勒传媒的总裁,可是她患有先天性脑瘫,用了几年时间才学会说话,不过现在除了语言上还有些障碍之外,都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平。虽然有一个好的家世,可父母对她的要求十分严格,没有过多的零花钱,也没有品牌衣服,同Z仔、夏天、葵一起在最为普通的中学受着一般的教育,除了挚友外便没有人再知道这些。
慢慢地对她有了好感,最初的冷美人印象也被打破了。大学将要毕业的时候她曾邀江山一起到丰都去,可江山却一心扑在事业上,葵似乎说过她喜欢江山,从高中开始。看着她,总有些负罪感,却又无从去弥补。她会因为担心葵而放下手里的工作从很远的城市赶过来,也会在她身边默默地守护着。她的暖,就像是冬季里和煦的阳光,看上去锋芒毕露,却源自内心,直直地照进另一颗心里。
葵还是坐在那里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大概已经凉了吧,安顿好自己波澜的情绪后江山又看到了平日里的她,把自己的欢乐与悲伤藏在心底很深的地方,是坚强,也是脆弱。
跟在葵的身后,从一个小窗口里领到了Z仔的骨灰,红木的盒子在单调的冬季里面显得十分刺眼,应该不是很重,可她却险些没有抱住,是心情过于沉重了吧?前些天还一起生活着的恋人,在消失几天之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就算是葵也无法安然接受的。
“走吧。我已经叫人在公墓里为他买了一块地方。”
江山把车子发动起来,试了几次才做到,江山并不厌恶冬季,却总有些事情会变得复杂。岁月的更迭,一年年地长大,在年龄上叠罗汉似的堆满了不得不去面对的事情,也总归会由托付的一方转变为被托付的一方。人生只是如此,或许Z仔是想通了、看腻了、厌倦了,才会远远地甩开他破旧的身体,迎来灵魂的超然。
那么葵呢?他为什么没有多想想,还是他别无选择。
米香说让江山沿着公路一直向西开,她和葵坐在后排的位子上,副驾驶上是章倚,一言不发的神情总让江山不禁想起Z仔,他喜欢那个可以看清眼前风景的位置,也喜欢在路上选择沉默,去思考他的故事。这样算上Z仔的话,车上一共有5个人。新修的路很平,如果就这样开,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开出Z城,驶向丰都。
“转弯。”
江山从后视镜里看看刚刚路过的岔口,慢慢地踩下刹车,好在是周围偏僻得很,没有什么过往的车辆,把车头掉转过去。江山确定江山是看到了一片连绵的山脉,但在江山的记忆中这里从前空旷得很,用高倍数的望远镜甚至还能看到城市,而此时,除了山,江山什么都看不到。它凶狠地隔在江山的面前,挡住远望的视线。
“葵,你记得这儿从前有山么?”
她抬起埋在Z仔身体上的脑袋,透过车窗看了看,然后对江山点了点头。
原来是江山记错了,但那记忆很强烈地粘着江山,怎么甩也甩不掉。江山和Z仔曾经来过这里,也是冬季,在马路边上看见过不守交通规则而被压扁了的刺猬,然后在农田里收集了麦秸和玉米秆,点起火,他还指着远处模糊的城市缩影说,你看,房子和天融在一起都变成了蓝色。
江山找了一个停车位把车停好,米香下来给她的助手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扶好葵,让她抱着“Z仔”慢慢地挪下车。
不多一会儿,就有看似公墓管理员的老伯迎了出来。
“米小姐您好,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准备好了,现在。”他看到葵手里的骨灰盒,接着说,“现在就要下葬吗?”
“嗯。带江山过去吧。”
如此性急的顾客,可能从未见过吧?在江山参加过不多的几次葬礼中,下葬总是很关键的一环,有许许多多流传下来的做法,还要选日子,就好像是结婚一样。而Z仔的死亡、告别、埋葬,都集中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像是他匆匆忙忙的一生般,没什么闲暇。
这片墓地的环境很好,但沉睡于此的灵魂却不是很多,有几处还没有修好。江山尾随着老伯慢慢地走向山脚,忽然看见了青石板的小路,老伯停下来,像是古代城堡的管家一样,邀江山上去。
“半山腰上的7号位置,相对其他地方要安静许多,面向着公路,却也不会寂寞。”
“葵。满意吗?”米香指了指小路左手边孤零零的那个墓穴说道。
“嗯,我想他会喜欢的。”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摸着他,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反射了耀眼的光芒,再次狠狠地刺伤江山。
“那么,开始吧。”章倚开口了,这是他一路上所说的第一句话。
老伯看了看江山,然后就叫来了几个衣着得体的工作人员,从葵手中请出“Z仔”,将他安安稳稳地放下去,再用铁锹铲了土,将他埋起来。安放好墓碑,江山能感觉到,这次,Z仔是真的离自己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