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干部在已经相当衰老了的张大妈陪同下走进了大杂院,向天然宣读了一件文件:经过慎重而广泛的调查,有证据表明,张默系在前往组织指定地点的途中意外地被土匪劫杀,重新被确定为“革命烈士”;根据张少青生前的证明、杨勇生前的证明,天然在辽沈战役期间,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过贡献,从今日开始,按退休干部对待。
没有大张旗鼓,没有惊动四邻,天然带着赵赫悄无声息地搬回了那幢早已残破了的房屋。
天然搬走的那天晚上,有人隔着门缝,看到天然吃力地挥动扫帚,扭动着不再美丽的身躯,依着一个旋律,将小巷打扫的干干净净。
巷口,街灯昏暗,没有人看见,一株老树的黑影下,伫立着已经头发斑白的任民。
银行里,天然填写着《取款单》,金额栏下,天然稍作思忖,写下了数字。窗口,业务员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是要取一百一十七元?”天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业务员小声嘟囔:“好玩,有整有零!”
刚刚搬回的房屋里面,程楠对天然说道:“妈,我们都成人了,工作了,今后,我们会管你,每个月都会孝敬你的,包括哥哥!”天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你哥哥就免了!你让他寄三块钱来就行了!”
北京,程度的家中,程度手中捏着三块钱,一脸惆怅。程度的妻子叹了口气说道:“多寄点吧!这年头哪有寄三块钱的?”程度摇头:“这是让我还账,让我还当年我考上音乐培训班时,程楠帮我偷的那笔学费!”程度妻争执道:“子女尽孝,天公地道!妈妈凭什么不收你这个长子的钱啊?”程度双眼湿润:“她觉得在我身上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困难时期,她不是把我轰出家门了嘛!”程度的妻子说道:“那也是为了妹妹、弟弟们迫不得已啊!”程度说道:“是啊,其实这件事情我心里早过去了!”程度的妻子说道:“那你这些年来也不说回家看看!”程度一声长叹:“你不知道,我过不去的是她不应该说死赵伯伯!”
赵赫考上了大学。
改革开放,职工食堂实行承包制,张功看到生机,决定自己参与竞争。天然转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手帕包,天然打开手帕,说道:“这是一百二十元钱,你拿去吧!”张功不解地看着天然,天然说道:“我知道,这些钱不够你包下餐厅,但这笔钱背后的故事,足够你支撑你克服一切困难!这一百二十元钱是你父亲的战友们在我们一家人最困难的时刻赠与我们的。他们都死了,没有看到今天的时光,但他们其实是想看到的!很想!很想!你用这些钱去做给他们看吧!”
一年之后,张功拿出一个纸包,郑重地交给天然,天然打开厚厚的纸包,从中取出一百二十元,用那块陈旧的手绢小心翼翼地包好,郑重地放在抽屉里。
北京,程度的家中,餐桌上摆着丰盛的饭菜,程度之子看到了十分欢喜,伸手要抓,程度妻急忙制止,程度之子顿时反应过来:“我知道了,爸爸又在给奶奶过生日。”
晚上,程度握着雪花膏半晌不言不语,程度妻上前轻声劝慰:“应该去看望一下老人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程度一声长叹:“我知道她难,知道她苦,知道她是为了我们,但她劝说赵伯伯自杀,我真得是一辈子都无法原谅,当时,我已经把赵伯伯当父亲了呀!”
超市里,老态龙钟的天然不顾售货员的反感,几乎是一块一块地挑选着排骨。
夜晚,天然一丝不苟地准备调料,点火烹饪。
清晨,天然坐上了西去的列车。
荒凉的大漠边缘,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长满了野草,天然以极大的细致将野草一株一株地拔除,把坟墓周围打扫的干干净净,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坟前,磕了一个头,然后,从挎包中取出了一个饭盒,坐在地上,喃喃地说道:“爱人!天然又来看你了!还是糖醋排骨,还是凉的,对不起,我的爱人,天然没有办法为你端出一盘热菜了!”
曲曲弯弯的小路上,远远地走来了手捧香、纸的程度。
另一条路上,天然正慢慢地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下面。
坟前,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饭盒,盒盖上面横着一双筷子。程度轻轻地打开饭盒,看到了被冻结出冰花的糖醋排骨,泪水骤然从程度的双眼中涌出,程度大喊了一声:“妈妈!”一阵冷风卷起沙尘,呼啸之中,天然没有听到程度的呼唤。
时光飞度,天然变得很老了。
当了音乐教授的程度到西安出差,护城河边,程楠问程度:“你仍然不肯去看一看咱妈?”程度问:“她现在怎么样啊?身体、精神还好吗?”程楠说道:“好不好你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了嘛!”程度默默地望着护城河对岸一片房屋,半晌没有说话。程楠叹了一口气:“常听人家讲,欲知父母恩,除非抱儿孙,以前老以为自己听得懂这句话,其实,从来都没懂过。”程度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对程楠说道:“那盒雪花膏你早就扔了吧?”程楠一愣,低声说道:“没扔!”程度说道:“没扔你就给我吧!”
大漠边缘,赵品珍那座孤独的坟墓,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程度恭恭敬敬地伫立在坟墓的前面:“老师,赵伯伯,亲爱的爸爸!您的学生和儿子来看您了。今天,对您不是什么日子,但是,对我来说,是一个节日,一个盛大的节日!许多年前的今天,您来到了我的身边,您点了我的学号,您教我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您那样的慈祥,那样的亲切。一首歌曲建立了我的人生啊!我的爸爸!我恨妈妈,恨之入骨!您说过,我们是一家人,在面对风雨的时候,一家人应该心手相连,一起走过艰苦,一起走过灾难。可是妈妈却把你送到了这里,你在这里,你孤独地躺在这里,我们,作为你的亲人,又如何能享受幸福?所以我恨妈妈。但是我也爱妈妈,我知道妈妈的牺牲,我知道妈妈的哀伤,我知道妈妈也把自己的一生深深地埋葬在了这里!”
程度说完之后,对着坟墓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亲切地说道:“爸爸,我给你唱一首歌吧,唱那首你教我的歌!”
随后,程度抬起头来,大声地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程度的歌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响着,一阵风慢慢地刮来,墓旁的枯草随风而动。
赵赫留学归来,带回来的还有女朋友,一家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饭。
夜晚,天然孤独地坐在房屋里,她没有开灯,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耀在桌上赵品珍的遗像上面。天然久久坐着,半晌之后,她拉开抽屉,取出了四张照片,天然将程度、程楠等四个孩子的照片在手中展成扇面,慢慢地举起到嘴边,带着极大的真情亲吻了一下,然后,一张一张地摆放在赵品珍的遗像前,轻轻地说道:“夫君,亲爱的夫君!孩子们都成人了,拜你所赐,他们都成人了!我庆幸,我庆幸,我终于养大了他们!我庆幸,他们身上闪耀着你的光华!”
北京,程度家,程度从抽屉里拿出用手帕包着的雪花膏,看着干涸的雪花膏,程度的妻子走了进来,看到程度手里的雪花膏,说道:“你又再想妈了,这么多年了,还不能原谅妈吗?”程度久久地凝视着雪花膏,没有言语。
城市变得愈来愈繁华,天然在街市上行走,无意之中走到了重新开张的西餐厅门前,望着那旧式的招牌、旧式的门脸,天然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大厅里一架老旧的钢琴,表面的油漆斑驳陆离,天然久久地凝视着。老板见状走了过来:“老人家,你会弹琴吗?”天然没有回答,却忍不住地伸出手去,在琴面上摸着。老板赶紧煽动:“你会弹琴吧!弹一曲吧,这是一架老琴,我们请人调过音的!”天然慢慢地坐在了琴凳上,在人们的注视下,她坐了很久,突然,她伸出双手,在琴键上击打起来,世界名曲《少女的祈祷》从天然的指间流淌奔流。客人们被激动了,热烈的掌声之中,一束火红的玫瑰被举到了天然的面前,接过玫瑰,天然看到了任民那双闪动着感慨的眼睛。
雪花飘零,衰老的天然在超市里面十分苛刻地挑选排骨。一个年轻的服务员看到天然那过分的动作,走上前来礼貌地劝阻。天然却突然之间大发雷霆:“你知道这排骨是给谁吃的吗?你知道吃排骨的是一位怎么样的人吗?”服务员无奈地走开,人人侧目之中,天然拿着排骨走向了收银台。
天然步履艰难地在风雪中行走着,推开院门的那一刻,天然跌倒了,袋中的排骨散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天然挣扎了一下,没有能够爬起来,她哭了,哭泣着说道:“爱人,排骨掉了!”但是,旋即,她又笑了,她笑着说道:“爱人,我来了!天然来了……”
天然死了。她死在了赵品珍的忌日。她的四个孩子都回来了,回来为她送葬,包括许多年不肯回来的长子程度。任民以天然弟弟的身份参加了天然的葬礼,葬礼结束之后,任民带走了一本已经发黄的小书《外国名歌二百首》。孩子们整理她的遗物,程度拉开抽屉,看到了自己和妹妹、弟弟的照片,程楠发现了一个发黄变脆的手绢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百二十元钱和十斤粮票。
大漠边缘,赵品珍的坟旁立起了天然的坟,新竖的石碑上刻着:先父赵品珍、慈母天然之墓。墓前供着两样东西:一盘糖醋排骨和一盒早已干硬了的雪花膏。
任民没有参加天然的葬礼,在天然逝后的次日,任民死于心肌梗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