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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来北京吧(1)

申博天对每个他欣赏的诗人都会说:“来北京吧。”

千日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窗外一片夜色,小孩子就着月光还在门球场上玩篮球,夹杂一片打闹声。偶尔有家长的声音从窗户里穿出来,呼唤小孩子回家睡觉。侧耳倾听,虫鸣在树叶草丛里此起彼伏。千日睡了一小觉醒来,一天做版的疲劳都消散去了,本来晕乎乎的脑子异常清醒,像一件掏空的、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容器,等待重新装进东西。

一只苍蝇落到对面的墙上,冷不丁从哪里冒出另一只,居然落到前一只的背上。不用说,这个家伙肯定是公的。母苍蝇觉得很没面子,说干就干,那哪成呀?所以她不满地“嗡”的一声,抖擞着飞了起来,换了个地儿。公苍蝇知难而上,在空中画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再次骑在她背上。这么优雅和痴情的追求,即便是人也扛不住,更何况是只苍蝇。母苍蝇也来劲了,没有立马反抗,而是顺从地趴着不动。公苍蝇受到鼓舞,又振翅飞起,在空中画了个心形,再次趴到母苍蝇背上。母苍蝇终于被公苍蝇的浪漫彻底击倒了,它们就这么骑着,同时飞起,真正达到双飞双宿的状态,共同画了个圈子后,落到墙上交配了。

爱情,如果不是一见钟情,就靠穷追猛打。

见过苍蝇,也吃过苍蝇,但没吃过情商这么高的苍蝇。

刚到北京的时候,先落脚在中学同学李志家里。李志是个奇人,他总是在人生道路上不停地加速跑,中学六年他上了四年,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大学,大学上了三年,就开始找工作,工作不到两年,又准备出国了。按照这个惯性,过不了几年,他得冲出地球去。

不过正当他全力往外冲的时候,他绊了一跤。

李志在谈恋爱,处于一个冲刺的阶段,这彻底打乱了他出国的步伐。要命的是,这是他的初恋,一点经验都没有,不能自拔。更要命的是,千日来投奔他了。李志是个实诚人,绝对不肯冷落了故人,把千日接过来和自己同住一间,绝口不提女朋友的事。千日很快就看出来了,自己是个大灯泡,三个人一起吃饭,一起聊天,聊完了他女朋友就回去,简直是造孽。

千日对李志道:“如果你要和她单独待会儿,我可以出去散散步。”

李志是智商极高但是情商在及格线上徘徊的那种人,一听这话,利用智商去推理一番,红着脸狡辩道:“我们还没到那个阶段呢,爱情这东西,跟下围棋一样,要一步步来,可不能走错顺序的。”

千日道:“不对,应该跟象棋一样,能将军就赶紧将了,哪能按部就班,你看连出国都耽误了。”

李志可不同意这么下法,这不符合他预设的生活逻辑。他俩就在围棋和象棋之间纠缠不休,谁也不能说服谁。

过了几天,李志突然难过地说:“我把她将了。”

千日得意道:“你看,你还是听我的。哪里将的?”

李志说:“就在边上,前进宾馆。”

千日那一瞬间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

千日再也不能趴在李志的窝里迟迟不走,于是想找个便宜的一居室的房子,不过问的价钱都太贵,跟人合租又无私密空间,折腾了许久,终于租到一个两居室中的一间。原来这个两居室是八十年代福利分房时分给两家的,每家拥有一间,厨房卫生间公用。千日租了一间,另一间关着,一直没人住过。房门上是斑驳的浅绿油漆,笨重的大锁,屋子里的床架是暗红的,一张五六十年代的笨重的办公桌,木头倒是好木头,沉,实,打开抽屉就像开动货车一样轰然作响,置身其中,好像回到过去的时代。听牵线的同事说,屋子里两家人是不和的。千日想,两家人住在两个房间里,共用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不闹矛盾才奇怪呢。由于价钱合适,又急着从李志那里搬出来,千日便住了进来。房间在一层,光线不好,千日只能买了大瓦数的日光灯,冲淡阴森的感觉。搬过来后,千日松了一口气,再住下去把李志的爱情搅黄了都有可能。

这个房间没有网线,也没有电视,要说娱乐的话,也就是看看苍蝇、蚊子、蟑螂、壁虎。它们成群结队,谈情说爱,交配,吸血,唱歌,游戏。苍蝇喜欢唱摇滚,蚊子有情调,灯关了就唱小夜曲。蟑螂最幸福,一大群在厨房墙壁上玩游戏,夜里千日肚子饿了,到厨房去煮方便面,灯一亮,蟑螂们四散奔逃,也许是在捉迷藏吧,它们真不喜欢有人来打搅。

千日之所以经常欣赏它们的演出,实在是自己太寂寞,要不然哪有工夫陪这些小家伙耍呢!有一天,一只蚊子停在千日的胳膊上,肆无忌惮地喝了一肚子血,等千日发觉时,它已经喝高了,肚子鼓胀,隐隐暗红,飞起来像一架中弹的战斗机,踉踉跄跄停在墙上。千日一伸手就把蚊子翅膀捉住了,想整死它吧又于心不忍,这么幸福的小蚊子,也许现在是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你怎么忍心在它最幸福的时刻判它死刑呢?唉,把它关在火柴盒里,明天执行枪决吧。第二天打开时,蚊子已经瘦了一些,千日突然想到,我有什么权力宜判蚊子的死刑呢?它为什么就不能过幸福的生活呢?蚊子吸我们的血,人类吃地球上几乎所有的动物,与人相比,蚊子那一点罪过何足道哉?千日把蚊子放了。

千日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碟,放到电脑光驱里,显示屏里什么都没有,显然是一张白板——其实千日昨天已经试过一次,今天完全是想再碰碰运气而已。想起来就窝火,那个天桥下的妇女那么诚恳,一手抱着小孩,一手从怀里掏出碟来,说:“来几张,这是日本的,这是欧美的。什么?不能看?不能看我这大半夜出来晃悠什么!”

千日想都没想就相信了她,她那张质朴的脸、脸上谦卑的神情简直代表了底层大众了,怎么能不可信呢。一口气买下五张,张张都是白板,被骗得很彻底。千日对自己的辨别能力产生严重怀疑。

千日打开写字文档,想把这种感觉写成首诗。不过这种感觉仅仅产生了一个创作冲动而已,冲动只是一个前奏,离一首诗还差得远呢。他想整理这种感觉,遗憾的是,他静不下心来,一种自身体内部散发的躁动,把他脑子搅成混沌状态。这种躁动就如体味一样,他很熟悉。

在电脑前倒腾半天,连一首诗的题目都没法定下来,不禁自我解嘲:在胡州的时候,以为一到北京,诗艺就会大有长进。没想到,诗艺没长进多少,却先被寂寞一记重拳打倒。

手机响了,看显示,是付绝响的。这个家伙也是个诗人,也刚刚到北京不久,现在的处境,估计差不离。

付绝响道:“你在干吗?”

千日道:“你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

付绝响哈哈笑了起来,“不会吧,我很惨的,你比我早来这么长时间,应该比我混得好。”

“哎哟,还说呢,都被卖毛片的妇女骗得团团转,五张片子,没有一张能看的,你说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过来吧,我这儿有。”

“大半夜跑你那儿去看那个,也忒隆重了吧。”

“你不看拉倒,我现在刚到北京,什么朋友都没有,全靠那个过日子。”

“有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你的夜生活怎么样,既然比我还惨,我心理平衡啦!”

挂线之后,千日到卫生间把一盆冷水从自己的头顶浇下去。北京的自来水有一种彻骨的冷,那一瞬间很像掉进冰窟窿里,会不由自主地喊救命。倒不是存心想虐待自己,就想把自己身体冷却,能睡得舒心。不过这个伎俩适得其反,洗完冷水澡后确实身心清爽了一会儿,可没过多久体内像有个火山爆发,热量源源而来,身子倒像块烙铁了。这块烙铁越烧越旺,红通通的。为什么科学家不在人体中装一台发电机呢。

大概是这块烙铁觉得这样烧下去自己会报废的,他终于从床上一跃而起,把自己像一枚导弹那样从门口发射出去。他在小区门口打了辆出租车,一上车他就后悔了,以前打车总选择夏利,刚才一不小心打了个桑塔纳。出租车穿过寂静的街道,窗外只有风声和车与车擦肩而过的唰唰声,很像去执行某个机密的任务。

在车上,千日拨了一个电话:“嘿,别睡着,我马上过来!

到了牡丹园,他径直上楼,敲了敲门。付绝响光着上身,穿着条暗红色的三角裤,过来开门。付绝响租的是一居室,装修得很好,电器设备一应俱全,棕色的木地板上很干净。

付绝响认真道:“有一女的刚从我这里走,你在楼下没碰到吧?”

“没碰到呀,是谁呀?”千日惊诧又惋惜地问。

付绝响神秘道:“她确实是个美人,林青霞都没法跟她比,眼睛一动就出水,你看一眼就能淹死。皮肤更好,吹弹可破,那个三围,看了你根本睡不着觉,你没瞧见真是可惜。”

说得千日眼珠子都瞪出来了,道:“妈的,她在你这里干什么呢?”

“跟我谈些私密话题,作为男人,我比较擅长解决女人情感上的问题。”

“你就不能留她在这儿让我看一眼?”

“你不是说你要过来,有要事跟我聊吗,我总不能重色轻友,就先打发她走了。”

“我没什么要事呀,我只不过来拿几张毛片呀。”

“那就更要打发她走了,要是她知道我有你这么粗俗的朋友,指定以后不跟我交往呢。”

“到底是谁嘛,怎么认识的?”

“我这个小区里,只要你多留心,全是美女,我就是跟她这么认识的。”

“有能耐呀,在家门口也能搭讪到美女。”

“你搬到我这里吧,跟我学习学习,也能做到的。”

付绝响供职于一家历史悠久的大型玻璃厂。这家国有的玻璃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辉煌一时,拥有十三万员工,产品覆盖全国,使得地球闪闪发光。付绝响是这家企业的内刊的主编,别看只是内刊,却拥有不少权力,承载着十三万员工思想教化的重任,也是领导重视的一块阵地,用领导的话说,这是十三万人的精神口粮。付绝响进厂的时候,还处于企业的鼎盛末期,他有幸品尝国企最后的晚餐,利用举足轻重的权力,还办了一份诗歌民刊《金三角》。这个貌似贩毒的刊物可让全国不少诗歌爱好者过足了瘾,他们感谢付绝响为他们提供发表和交流的机会,付绝响则感谢国有企业的宽松管理让自己在印刷和纸张上占了便宜。他对外宣称是自己出资办刊,也赢得高风亮节的荣誉,国有企业的优势一览无余。

但是好景不长,不管个人多么游刃有余,也拧不过时代的洪流。这家国有企业和全国的国有企业一样,遭到市场经济的冲击,效益每况愈下,工资越来越难发了。物质的口粮都保不住了,谁还会在乎精神的口粮呢,付绝响的工作也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在下岗、改制的洪流中,付绝响的内刊连同《金三角》被硬生生挟卷而去。在十三万人被裁成三万人的大刀阔斧中,他的游泳技术不错,没有被时代的洪流抛走,从主编到行政科,再到业务科,总体态势是由怎么花钱转为怎么赚钱。这也是时代的进步。企业在经历了休克疗法之后,渐渐苏醒,开始能够走动,运转,自食其力,开拓外地业务。付绝响又一次占得先机,成为北京办事处的业务骨干。

和千日一样,促成付绝响到北京的,未必完全是工作的动力,更大的、更内在的动力,应该是诗歌。当时任《金三角》主编的付绝响与全国各地的诗人通信往来,当时还是大学生的青年诗人申博天给他一封信,道:“你的诗歌在技术上很好,但在观念上止步不前,来北京吧,会突破你原来的格局的。”这封信使得付绝响一直惦记着北京,后来机会来了,他顺理成章地争取到机会,离开了职业的大本营,去寻找一个更大的组织。

刚到北京,付绝响除了工作和写诗,就是买碟,不论白天黑夜,都在买。但是他不是电影爱好者,对电影艺术更是一窍不通,他只对欧美、日本、香港,乃至中东、印度各地的情色片有兴趣。

千日在付绝响的抽屉里找碟,眼花缭乱,在情色面前你很难作出什么判断。付绝响道:“你别找了,我有一张韩国的特别好,跟我一起看吧。”

付绝响利索地抽出其中的一张。

“我想一个人看。”

“你他妈的就不能陪我看张碟吗?这是我特意留着想跟你一起看的。”付绝响好像留一件很贵重的礼物跟千日分享,千日不就范,就会很对不起他。总之,他时时刻刻都觉得孤独。

“你觉得一起看有意义吗?”千日反问道。他觉得看这个跟做爱一样,都应该私密一点。

“别跟我谈意义,你不就是想自摸了,我又不是没见过。”付绝响以诗人的敏感质问道。

“对呀,你在场,我怎么自摸嘛?”

“你还真把我当外人?”付绝响无辜道。

“不,我只是需要专注!”千日拒绝道。

大概是在小学六年级,有一次考试,时间到了,千日的题还没答完,他紧张得浑身都烧起来了,脑子一片空白,近似眩晕状态,无意中他的手抓住下身,好像触到一个开关,浑身乱突的火龙都奔涌过来,一阵战栗,快感冲向脑门,所有的紧张都奔泻而去,刹那间天宇澄澈,脑子里清晰无比。此后,他就掌握了一门消除紧张的方式。后来这种排泄紧张的方式又变成了一种追求快感的方式,而且快感之后,会把内裤弄脏。再到某一天,他发觉这种行为有一个学术名词叫“手淫”。既然这件看起来可耻的事,有一个学术名词,那就也可以当成一项学术活动了。这样一来,也就不觉得有多可耻了。尽管名称不雅,他还是乐此不疲,这么多年来,为了排遣孤独,消除压力以及对抗身体,自己唯一能够坚持的运动,也就是它了。

千日选了五张日本以及欧美的碟,用黑色塑料袋包起来,塞进兜里,向付绝响告辞。付绝响很失望,讽刺道:“他妈的,这下你可充实了!”

千日反驳道:“你有女人谈心,我他妈的全靠自己,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

千日像揣着一兜赃款,下了楼,牡丹园小区门口,刚好一辆出租车停住,下来两个打扮入时的姑娘。司机是个瘦身条瘦脸的男子,这种司机在北京可不多见。北京司机不见得都是胖子,但这么瘦的可罕见。他一见千日上了车,嘴里马上跟开了闸似的骂道:“你瞧这两个婊子的得意劲儿,跟过节似的,不就是接俩嫖客吗?哎哟,我的妈呀,简直不吐都不行。”

“她们跟你说啦?”千日问道。

“咳,一上车就唧唧喳喳,问那个猪头给你多少呀,大方不大方呀,还数着钱,哎呀,那个操性,你听了耳朵都要吐,我都没理她们。换作平常,依了我这脾性,保不齐就要骂个狗血喷头,今晚我懒得骂。你说做婊子的,靠卖肉赚钱,那么嚣张干什么,怕人不知道似的,世界上还真有不知廉耻的。要是我有那千儿百块闲钱,我还真懒得去嫖的,说真的,嫖这种婊子有什么意思,你说我上哪儿旅游一趟,吃一顿大闸蟹,哪个不比这清爽?那俩男人也真不开眼,就这俩货色,一个给两千,一个给两千八。嘿,还真有钱多了花不掉的人,你说用来赈灾捐给希望工程什么的不行呀?没素质,还真没办法。就掰开两腿的事儿,两千呀,你说我们这样,早八点到晚八点,跑一个月,也就赚个两千块,你说这样合理吗?指定不合理。要是这个合理就乱套了,人人都去张开两腿,人人都去赚那不合理的钱,社会上就没人干正当职业了!”瘦长脸司机说开去,像车一样刹不住。

“可是,你就是张开两腿,不也挣不了这个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