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嘉桐走近书店的时候,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四点刚过五分。因为是“迎财神”的日子,所以原本安静的街道上时不时传来鞭炮和爆竹发出的吵闹的声响。老严和小玲今天休假,因此代替前者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是孔令书。
“我正在祈求上天什么时候让你出现呢。”孔令书从那本厚厚的《南怀瑾选集》后伸出脑袋,看着她说。
“真的?”嘉桐有点受宠若惊,“找我什么事?”
“能帮我去对面的蛋糕店买杯拿铁回来么,他们过年人手不够,不接受外送,我要巧克力口味的,别放奶油。”说完,书店老板又钻到了那本厚厚的《南怀瑾选集》后面。
“……”嘉桐张口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认命地转身推门出去了。
等到她买了拿铁回到书店,徐康桥也从后门走了进来,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
“怎么你过年还在工作吗?”她忍不住问。
康桥翻了个白眼:“不,我在做的是比工作更累的活。”
“?”
“……相亲。”这两个字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
“吼吼……”孔令书那张很少微笑的脸上此时却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康桥看了他一眼,双手抱胸:“看来你也是同道中人啊。”
“不。”书店老板不疾不缓地摆了摆食指,“准确得说,是‘曾经是’。”
“……”
“是你父母安排的?”嘉桐把咖啡递给孔令书,自己则取了一个纸杯,倒了一杯热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起来。
“是我妈。”康桥拉长了脸。
嘉桐点点头:“从好的一方面看,至少他们已经从‘彭朗逃婚’这件事里振作起来了。”
“……”
“那么,相亲的结果怎么样?有合适的人选吗?”
康桥撇了撇嘴:“这要看你对‘合适’的定义是什么了。”
说完,她放下背包,在收银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下,很自然地随手拿起台上的纸杯,揭开盖子,喝了一口。
“嘿!”孔令书的眼神简直像是看到了偷书贼,“那是我的拿铁!”
康桥看了看他,又看看手中的杯子,盖上盖子,放回原处:“怪不得这么难喝。”
“……”
嘉桐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也许你可以说出来听听,我们来帮你参考一下是不是合适。”
“哈,”孔令书从《南怀瑾选集》后面发出冷笑,“相信我,这样的人在地球上很难找到。”
康桥狠狠地瞪他,但可惜她眼里所释放出来的杀气都被书本给挡住了。
“好吧,”她耸了耸肩,“基本上这几次相亲都是非正式的,你们知道,我老妈这个人最喜欢玩虚的,所以我不得不去参加了一些……活动。”
“活动?”嘉桐不解地抬了下眉毛。
“是的,”康桥苦笑,“初一晚上,是我妈的表姐夫的表外甥的婚礼,不管怎么说,我不得已地跟着去了,而且那就是我忙碌的新年的开始……”
婚礼是在一间人气颇高的五星级酒店举行的,康桥也曾经来过这里,是跟彭朗一起来的,她很喜欢这里,可惜他们想要订的日子已经客满了,所以不得不放弃。再一次来到这里,竟是参加别人的婚礼,而且参加这婚礼的目的还是为了掩盖相亲的事实……这让康桥有点欲哭无泪。
表姨父的表外甥毕竟是外国留学回来的,娶的也是个老外,所以整个婚礼完全是西式的,没有圆桌酒席,只有自助餐会。
“哎呀,”康桥的老妈一身珠光宝气,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却像四十岁一样,“我一直都说,我最喜欢这种形式的婚礼了,轻松又庄重。”
新郎的父母立刻摆出一副假装谦虚的笑脸,一边点着头一边说:“哪里哪里,我们还怕亲戚们都不习惯,但儿子坚持,我们也没办法……”
康桥忍不住在老妈耳边低声说:“我去订婚宴的那会儿,是谁说我要是敢不订圆桌,就跳楼给我看的?”
老妈一边用微笑敷衍着主人家,一边咬着牙回答道:“你要是真能在原来订好的日子给我结婚,就算是自助餐会我也不会怪你半句!”
“……”
“真是的,”老妈继续用腹语说,“亲戚朋友那里我日子全都通知出去了,结果现在竟然给我吃空心汤团,你想玩死你妈啊!”
“……”康桥乍舌,“搞了半天,你是怕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啊,那我到时候随便找个人来演场戏不就行了。”
“去你的!有种你试试看,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妈骂这话时,脸上却是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微笑。
康桥从小到大一直都很佩服老妈这种两面派的功夫,在别人看起来,她温柔漂亮,善解人意,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但事实上只有她和老爸两个人知道老妈的真面目……
老妈带她来婚宴的目的很快就实现了,另一个气场很类似的中年妇女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她们面前,身旁还有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士。康桥尽管是个很直爽的人,但耳濡目染多少学到了一点老妈两面派的功夫,面对这样一位英俊儒雅的绅士,康桥也不由地摆出一副温柔的样子。
“徐太太,这就是你女儿啊,真是很有你的风范。”中年妇女寒暄道。
“哪里,她跟我们比,差得远呢,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老妈也立刻笑眯眯地接话。
康桥在心底咬着牙:要是像你就完蛋了……
“对了,这就是你上次跟我提过的,做医生的儿子吧?”老妈装出一副很意外的样子,其实估计早就看过照片,把人家幼儿园手工劳动课成绩和几岁初恋的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吧……
“是啊是啊。”中年妇女接到老妈的台阶,立刻隆重介绍儿子出场,“我儿子医学院硕士毕业后一直在医院里做医生,最近还考取了博士,过不了多久就能升副主任了呢。”
“真的啊……”老妈继续假装惊叹道,“真是一表人才啊……”
好不容易熬过了冗长的出场介绍,两位老妈很有默契地一致要去找她们共同的一位老朋友“叙旧”,于是留下了康桥和青年医生“单独聊聊”。
也许做医生的人都多少有些拘谨,总之老妈们走后,他并没有主动开口,反而是康桥为了不让气氛尴尬,说:
“那个……你是外科医生吗?”
“不,”医生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我是小儿科的。”
“……哦。”尽管康桥觉得他那张英俊的脸跟小儿科不太般配,但还是继续攀谈,“你上班很忙吗?”
“有时忙,有时不忙。”
“那些小孩都听你话吗?”
“有时听,有时不听。”
“那么,你都能治得好他们吗?”
“有时能,有时不能。”
“……”康桥眨了眨眼睛,已经有点无话可说了,但还是勉强自己聊下去,“你下班之后喜欢做些什么?”
“回家。”
“有什么爱好吗?”
“嗯……”医生想了想,“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会做饭吗?”
“不会,不过我妈会。”
“家务呢?”
“不会,我妈会做,她很能干,甚至会自己做衣服呢。”
“抽烟吗?”
“不抽,我妈说对健康不好。”
“喝酒呢?”
“不喝,我妈说喝酒误事。”
“喜欢旅行吗?”
“不怎么喜欢。我妈说,旅行太浪费时间了,我们年轻人应该多花时间读书。”
“……那么,”康桥顿了顿,“你以前交过女朋友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年轻的医生感到局促,但他望了不远处的母亲一眼,然后老实地回答:“有过,高中的时候。不过我妈说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事业没有建立起来之前,不要谈感情,所以读大学之后就分手了——而且,根据我妈的说法,高中里的那也不能叫感情,只是男生和女生互相有好感而已。”
康桥点了点头,终于决定投降:“好吧,基本上,通过刚才那些对话,我对你已经大致了解了。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医生想了想,回答道:“没有,我妈都已经替我问过你妈了。”
“……”
“哈哈哈哈……”邵嘉桐抱着肚子瘫倒在沙发上,她笑得几乎岔了气。
当事人本人却一脸麻木的样子:“我简直不敢相信,后来我礼节性地问他要不要交换电话,他竟然回答我‘哦,我等一下问问我妈’……”
“哈哈哈哈……”嘉桐脸上的肌肉都要僵硬了,“真的?那最后他老妈怎么回答的?”
“我不知道,我借尿遁了。”康桥耸肩,“我知道现在有些男人是很听父母的话,但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这么听话的男人。我想哪个女人要是嫁给他的话最好先去了解一下他老妈。”
此时,一直掩身于《南怀瑾选集》后面的孔令书忍不住探出头来:“女人真是很奇怪不是吗,如果这个男人不听父母的话,她们要说这个男人叛逆、不孝顺,而这个男人如果听父母的话,她们又要嘲笑她——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对男人很不公平吗?”
康桥想了想,说:“没错。那又怎么样?”
“……”孔令书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男人不也经常要求女人又温柔又漂亮,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女人最好什么也不会,而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外,女人最好什么都会吗?他们高兴的时候,女人要跟他们一样高兴,他们悲伤的时候,女人要比他们还悲伤,他们在家的时候,女人要伺候好一切,而他们出去玩的时候,女人最好赶紧消失——这对女人公平吗?”
“你……”书店老板有点语塞,“你说的只是个别现象。”
“那么你说的也只是个别现象。”说完,康桥轻哼了一声,继续说她的第二段相亲故事。
初二晚上的婚礼,新郎是康桥老爸的堂兄的表妹夫的侄子。
老妈照例又是珠光宝气地登场,也许因为老爸的堂兄的表妹也是个大美人,所以她上午还特地先去美容院做了脸,接着又去吹头发。
“妈,”康桥低声在老妈耳边说,“你知道为什么每次你去参加婚宴,所有陌生人都对你笑吗?”
“因为你老妈我风韵犹存喽。”
“……”康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继续说,“是因为你打扮得太抢风头,别人都以为你是亲家母。”
老妈不以为意地白了她一眼:“你自己不争气结不了婚,还嫌我太招摇,有本事你让我真的做回亲家母呀!”
“……”
这一次的婚宴是传统的圆桌,康桥坐下后看了一眼桌上的喜宴名牌,发现自己都是跟叔伯们坐在一起,想到不免又要被问起婚事,心里就觉得很无奈。谁知这一次老妈竟然像知心大姐一样,说:
“哎呀,我们康桥坐在这一桌好像不太合适,年轻人还是应该跟年人坐在一起才好,你说是不是?”
老爸麻木地点头。
“来来来,你跟我来。”老妈一把拽起她的胳膊,把她往主席台前拉,“我刚才已经帮你问过了,主桌正好还有一个空位,你就坐那里吧。”
康桥一边走一边想:真的这么“正好”么……
到了主桌边上,老妈稍微看了一圈,就把她塞进某个座位上,然后对旁边那个高个戴眼镜的男人说:“你是Hanson吧,我是你徐阿姨。”
男人立刻站起身,满脸堆笑:“徐阿姨好。”
“这就是上次我跟我提过的,我女儿,康桥。”
康桥眯起眼睛看了老妈一眼,然后大方地对那个叫“Handsome”的男人微微一笑。
男人连忙绅士地欠了欠身。
然后老妈立刻飞快地退场了,留下康桥和Hanson,以及一桌她从没见过的男女一起,度过整个婚礼的“欢乐时光”。
“你的名字很有趣,”跟那位医生不同的是,Hanson似乎是一个成熟、自信的男人,“康桥。是那个‘康桥’吗?如果是的话,跟我还蛮有缘的。”
“?”
他微微一笑,轻声说:“因为我是‘牛津’毕业的。”
康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对他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红酒杯,喝了一口,没有说话。
男人看了看她手上的酒杯,说:“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从徐阿姨身上就可以看出,你应该也跟她一样温柔善良且有教养。你知道吗,我认识许多女孩子,她们表面上看上去温和有礼,实际上却很粗鲁,抽烟、打麻将,什么都会,可是一旦跟她们说康德、说尼采,她们就根本接不上话,有些人甚至连《基督山伯爵》的作者小仲马是谁都不知道。”
“……”
“而且刚才我还注意到,你是真的会品酒。”
“?”
“因为你握着杯脚,而不是杯身。冷藏的红酒一旦遇上了手指的温度,就会影响酒的原味,这是很多人都会忽略的一点。”
康桥看了看他,放下手里的酒杯。
男人的嘴角总是保持一种就像用三角尺量过的角度的微笑:“你知道吗,很多人说,爱情是最伟大的,最重要的,只要有爱,富家少爷娶穷人的女儿或是千金小姐嫁给乞丐都不是问题。但,我不是这么认为的。”
“……”
“我觉得,真正幸福的爱情和婚姻,一定是门当户对的。只有男女双方有同样的教育背景、相仿的智商以及同等的家庭环境,才能使双方更好地契合,更有默契。”
“……”
“我想其实我们不得不承认,在任何时期的社会里,都必然存在着‘阶级’的概念。不同阶级之间通婚显然是有违社会常理的,那些背景悬殊的爱情和婚姻最后是没有好下场的。”
说到这里,Hanson注视着康桥的眼睛,用一种温柔的口吻说:“你同意我这种观点吗,徐小姐?”
还没等康桥回答,他又补充道:“我觉得,我们两个就是有相同的背景和家庭环境的人,我家的公司正在准备上市,而且我听说你父亲的公司好像最近也谈成了一个新的项目,据说不久的将来也会考虑上市,所以仔细想想,我们真的很合适,不是吗?”
至此,一直没有说话的康桥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笑容可掬地说:“我的名字的确是‘康桥’,你一定在想,是不是我父母年轻的时候在Cambridge读书,他们在那里相识相爱,最后结婚并且生下了我,为了纪念他们伟大而刻骨铭心的爱情,于是他们给我取名‘康桥’?”
“是啊,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呢,”男人说,“这是不是代表我们很有默契?”
“但事实是,我爸是大专毕业的,我妈连大学都没考上,他们之所以给我取名叫‘康桥’,是因为我妈生我的时候,我爸在看一本杂志,叫《健康之桥》,那杂志看完之后,我就生出来了,所以我爸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
“另外我也不太同意你说的‘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跟我妈完全是两种性格,而我妈呢,最喜欢的就是边打麻将边抽烟了。麻将我是学艺不精,烟也只能抽几口,不过不知道这样是不是符合离你温柔善良有教养的标准?”
“……”男人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关于红酒,其实你说的那些我根本不懂,我只是碰巧今天出门之前忘了洗手,手很脏,怕在玻璃杯上留下印子就不好看了,所以只握着杯脚。”
“……”
“而且,”康桥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要流露出鄙夷的眼神,“我对于你那些狗屁的门当户对的爱情观完全不同意!我承认不同背景的男女是会有隔阂,这些隔阂也许可以消除,也许不能,但这******跟有钱没钱根本没半点关系。”
“……”
“还有,我想告诉你的是,康德和尼采我是不太懂,但是有一点我还是知道的:《基督山伯爵》是大仲马写的,小仲马写的是《茶花女》。”
“……”男人忍不住拿起餐巾擦了擦额角的汗。
康桥满意地拿起红酒杯,把里面剩下红酒一饮而尽,说:“最后,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
“你中文名字叫什么?”
男人楞了半天,回答道:“刘……刘建国。”
康桥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很高兴认识你,刘建国先生。再见。”
说完,她起身潇洒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