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书店的玻璃门,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只木质的大钟,时针刚刚超过数字“7”,分针则指向“10”。
天气渐热,齐树正爬在梯子上擦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小玲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招呼他,至于老严,仍旧不出意外地躲在收银台后面算帐。
“你来得正好,”孔令书对嘉桐说,“我没办法决定到底把哪一本书排在推荐书的第一位,《泰戈尔诗集》、《纪伯伦诗集》、还是《普希金抒情诗集选》?”
嘉桐看着他手里的三本书,毫不犹豫地说:“《纪伯伦诗集》。”
“哦,不错的选择!”孔令书就像是刚刚获得了神谕的选择性障碍症患者一般,“不过我不知道原来你喜欢纪伯伦。”
“不,”嘉桐坦白而简短地回答道,“只不过比起墨绿和深紫色的封面,我更喜欢土黄色的。”
“……”孔令书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呆滞起来。
“康桥在吗?”她问。
“在,”回答的是小玲,“在楼上书吧。”
“谢谢。”她立刻拎着公文包上楼去了。
康桥果然仍旧坐在靠角落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面堆满了书和图纸。
“嗨。”康桥抬起头打了声招呼,然后继续用木质铅笔和直尺在纸上作画。
嘉桐走过去,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到康桥面前:“你认识这个人吗?”
康桥看了一眼,停下笔,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嘉桐抬了下眉毛:“我想,你有这种反应的意思是……认识?”
康桥接过名片,又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没错。”
“他跟董耘有什么过节吗?”嘉桐直截了当地问。
康桥竟然笑着吹了一声口哨,略带嘲讽地答道:“过节?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陆治民会杀了董耘,当然还有秦锐。”
她顿了顿,又说:“要是你告诉我他们两个一起请职业杀手暗杀董耘——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不过么……”
“?”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好多年前的事了。”
“到底他们两个有什么过节?”听康桥这样神经质地絮叨了一番,嘉桐终于忍不住再次切入主题。
康桥拿着名片,叹了口气,说:“我们曾经是,‘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就是那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在学校里他们三个几乎总是粘在一起。”
嘉桐试着在脑海里想象董耘和陆律师穿着学生制服手拉手站在教室黑板前的样子……然后不禁打了个冷颤。
“当然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康桥垂下眼睛,“他们翻脸了。”
“发生了什么事?”
康桥笑着扯了扯嘴角:“你觉得有什么事会让男人翻脸?”
嘉桐想了一秒钟,回答道:“女人。”
“答对了!”
“……”
康桥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把事情说出来,不过最后她还是坦白地说:“他们大学毕业之后有一年,秦锐和陆治民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爱得很激烈,最后……”
“?”
“最后,那个女人跟董耘结婚了。”
“……”嘉桐错愕地张了张嘴,似乎能看到自己额头上的三根黑线。
“这个故事很好地诠释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康桥略带嘲讽地说。
“听上去很惨……”
“我觉得最惨、最无辜的是我,”康桥把名片还给嘉桐,“我不得不选择一个阵营,是鹬蚌,还是渔翁。基于人数上的公平原则,我选择了董耘,然后十几年的友谊土崩瓦解,从那以后我好像偶尔会在那些无聊的政治聚会上碰到他们……不过从来没有说过话。”
整个故事都让嘉桐感到惊讶,那好像是另一个她完全不认识、没见过的董耘。
“我一直以为,”她忽然想到前几天她和董耘还讨论过关于朋友的话题,“你是董耘唯一的朋友。”
“不,我们本来应该是四个人……”说这话时,康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原本强硬的脸部线条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嘉桐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会有陆的名片?”
嘉桐把今天下午两人见面的始末简短地说了一下,她想起董耘说谎的样子,心底竟然闪过一丝心疼。她很少对这个男人有这种心情,大部分时间,他都嬉皮笑脸,好像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从来都不习惯把心事说给朋友听,因为他是一个……自尊心这么强的人,不想被任何人窥视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啊,”康桥挑了挑眉,“至少他们没有打起来,就算不错的了。”
嘉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且……”
“?”
她顿了顿,才苦笑道:“女主角已经死了,不是吗。”
那天之后,嘉桐再也没有见过陆律师。本来根据谈判的进程,他们应该再碰一次面的,但有意无意之间,她总觉得陆再也没有碰面的意思,往来的电话和邮件很多,可是一旦她说要约个时间坐下来谈,对方都以沉默应付。
合同签完之后,嘉桐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去律师事务所走一趟。陆治民似乎很忙,当他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邵嘉桐时,不由地愣了一下。
“你没必要亲自送来,”他伸出手,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我有点受宠若惊。”
嘉桐微微一笑:“只是正好来附近办事,就顺便送过来。”
“谢谢。”
“你不请我喝杯茶吗?”她看着他。
他抬了抬眉毛,这个动作简直跟董耘如出一辙,但就说话的方式上,他比董耘直接得多:“也许我没有请秘书送茶进来是因为我不希望你在这里久留。”
嘉桐听到他这样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好笑。
“?”他盯着她,像是对她的反应感到疑惑。
于是,嘉桐决定也像他一样开门见山:“你们是成熟的男人,为什么不能像成年人那样坐下来好好谈谈?”
陆治民怔了几秒钟,然后露出一种含有掩饰意味的笑:“董耘叫你来的?”
她看着他,摇头。
他又一次露出疑惑的表情:“你知道些什么?”
“大致的故事。”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下,轮到嘉桐惊讶了:“什么也不要。”
“……”他没有说话,眼神却透露着警惕。
“我只是觉得,你们没有必要像小孩一样互相忌讳,就算有‘梁子’,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盯着她的眼睛:“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
“如果我们真的握手言和,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嘉桐觉得这段对话听上去很荒唐。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跟我说这些?”陆治民的目光很锐利,仿佛在他面前,任何人都无所遁形。
“因为董耘是我的朋友。”她看着他,认真地说,“董耘和徐康桥都是我的朋友。”
“……”
“我觉得董耘需要朋友。”这句话,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你不是他的朋友吗?”陆的眼神渐渐失去了尖刻,连口吻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我是,”嘉桐点头,“但有时候我帮不了他,他需要更多的朋友。”
说完之后,整个办公室安静了足有一分钟,两人都沉默地看着对方,直到陆治民桌上的电话响起。
他接起电话,说了几句之后,就挂断了。
“邵小姐,”他开口道,“我很忙,现在有个会议在等着我,你可以把文件放下,我的客户签完之后,我会把文件再给你送过去的。所以现在……我可以送客了吗。”
嘉桐垂下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
陆治民也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经过门口的时候,她听到他客气地说了一句:“谢谢。再见。”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天晚上,在二楼书吧靠墙的沙发上,康桥如是说,“男人比女人更记仇。”
嘉桐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她,于是耸了耸肩。
“你会因为十年前有个朋友抢走了你最喜欢的衣服然后生气生到现在吗——重点是,你现在有了许多漂亮的新衣服,而那个朋友也因为那件衣服失去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嘉桐眯起眼睛:“虽然你的比喻不太恰当,我是说,这毕竟是关于一个人、一份感情,跟物质的东西还是不同的——不过我还是想说——不会!”
康桥摊了摊手:“男人就是这么幼稚。”
“也许这跟男人或是女人无关,也许只跟个体有关。”
“也许,”她抿了抿嘴,“但我实在想不出陆有什么理由到现在还在记仇。”
“那么还有一个人呢,‘鹬蚌’的另一个?”
“秦锐?”康桥想了想,“去年在某场婚礼上我们又碰面了,现在偶尔会通电话,不过根据他的说法,经过了那件事之后,他和陆也很少联系,毕竟他们都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即使没有董耘,他们也不会再像过去那么亲密无间。”
嘉桐看着她,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怀念那段友谊?”
康桥先是愣了愣,然后靠在沙发背上,看着映满了橙色灯光的天花板:“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年少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呃……听上去有点悲情。”
“是悲壮。”
“……”
孔令书拿着两杯冰镇柠檬水上楼来,放到康桥和嘉桐面前的茶几上。
“五块。”书店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单子放在茶几上。
康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还要问我收钱?”
书店老板冷冷地俯视:“这个世界上可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每个月付给你房租,你竟然还为了一杯水要收我五块钱?!”
孔令书思考了一秒后,平静地回答:“没错。”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迅速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十元的纸币丢在桌上。
书店老板拿起钞票,找了她五个硬币。
康桥愣了一下,迟疑地接过来,看了看桌上的两杯冰镇柠檬水:“不是五块一杯吗?”
“是的。”
“?”
他居高临下:“嘉桐的那杯我请客。”
“为什么?”
书店老板思考了一秒钟:“因为我们是朋友。”
“你……你……”康桥张大嘴瞪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扯了扯嘴角,转身下楼去了。
瞪着那消失的背影,康桥不禁握了握拳头:“跟他做朋友我会疯的!”
嘉桐挤眉弄眼,露出苦笑的表情。
这天晚上回到家,坐在窗台的书桌前,微风吹得薄纱窗帘轻轻浮动,天空中是那种带着深蓝的浅灰色,月亮并不圆,却非常得明亮。
“有时候我会想,究竟朋友是什么?”她在微博里这样写道。
“是一个人、一群人,还是一种关系?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你想要从这个人、这种关系中得到什么,你又能为之付出什么?
“我们都知道自己需要朋友,因为独自一人的时候会寂寞、会孤单、会彷徨得不知所措……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需要告诉别人,很多人习惯于等待别人关心,等待别人安慰,却不知道怎样发出求助信号。难道对别人说一句‘我需要你’就这么难吗?难道求助于人就代表失去自尊心吗?
“有趣的是,更多的人只想着‘索取’二字,不论是对别人或对自己,我能够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也许现代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可悲,但无论如何,我还是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许多互相付出的友情,朋友们,当我们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安慰与温暖的时候,请先想一想我们自己给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