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墨羽起的依然很早,清晨的空气和清凉是他非常喜欢的,尤其是今天。昨晚散宜生的话让他觉得好像异常沉重,他希望这清新的略带凉意的空气能帮他略微减轻一点这种负重感,十余年心无挂碍的游历隐逸的生活似乎使他还不太适应现在突然面临的一切。
天还早,此时王宫里的人还很少,时已至深秋,大槐树的金色落叶铺满一地,一个老者在院子里拿着一把大扫帚清扫着。墨羽一看那老者,顿时认出那是宫里的老侍从景伯。这景伯已在王宫中待了几十年,看着墨羽伯邑考等人自小长大,墨羽小时经常向他请教武刀枪棍棒之术,与他极是熟悉。
墨羽走上前去打招呼道:“景伯,你老安好啊,可还记得墨羽吗?”景伯一见是墨羽,脸现喜色,停下手中的活,道:“唉呀,是羽子啊,怎会不记得呢?昨天就见你回来了!怎么样,不会再走了吧?”景伯从小看着墨羽长大,向来对墨羽直呼其名。墨羽笑着道:“不走了,昨天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拜望您呢!都十几年了,您老身体还好吗?怎么,不再做侍卫了?”景伯笑道:“胳膊腿都老了,拿不了弓使不了剑的,主公怜我老迈,平日就让我在这宫中做些轻活!”墨羽说道:“那好啊,都这么多年了,您确也是该歇歇了!”
墨羽与他说了几句,景伯继续扫地,墨羽信步在王宫各处走着。王宫并不算大,宫室也不多,墨羽看着一座座宫室,越来越多曾经的回忆涌上心头:这里读书,那里练武,这里祭礼,那里吃饭……想着想着,墨羽的心情不禁渐渐又沉重起来。
墨羽正在信步走着,脑中遐想连篇,突然一座很是宏伟高大的宫殿出现在眼前。王宫的建筑大多低矮朴素,也只比普通的民房略高一点,但这座宫殿却显得极是宏伟,比之接见诸侯商议国事的中央大殿还要高大些!
这是一个墨羽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这座宫殿叫明堂,是王族子弟接受教育、研文习礼的地方!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墨羽给伯邑考作伴读。
看到明堂,墨羽心中不禁顿生出一股温馨怀念之感!他走了进去,想看看里面的布设是不是和曾经一样。
墨羽进去一看,果见里面布设一如往昔。此刻明堂内正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在埋头苦读,墨羽仔细一看,原来是四弟姬旦。
此刻只见他眉头微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竹简上的文字,极是专注,浑忘了周遭的一切。墨羽离开西岐独自游历之时,姬旦尚是个出生不久,胖乎乎的小娃娃,此时竟已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了。墨羽走过去,叫道:“姬旦!”
姬旦正聚精会神的读着书,听到墨羽的声音竟惊得全身一震。他抬起头见是墨羽,脸上立时喜道:“墨羽哥,您怎么起这么早啊,您刚到西岐,干嘛不多睡会儿?”虽然墨羽离家之时他尚自年幼,今天算是第一次见到墨羽,但却觉毫无生疏之感。他自昨晚看到墨羽的神技,对墨羽崇拜如神,正打算等一会儿等墨羽醒来就过去请教攀谈,却没想到墨羽起的和自己一样早,这一下更加欢喜了。
墨羽看着他一脸笑容也笑着道:“习惯了,你不是也起很早吗?”
姬旦点头,继续笑呵呵地道:“嗯,是大哥要我们这个时辰要来这里温习功课,他平日比我们起得还早,总是天不亮就开始处理国务!不过今天好像可以闲一些了!”
可墨羽听到他的话,却微微摇摇头叹道:“今天怕也闲不了,今天你大哥要和各国国主一起审问那被抓获的羌人首领,他确实是太辛苦了!”姬旦一听,刚才还充满愉悦的脸也变得沉郁起来,道:“是啊,我和二哥都想帮他一把,可他总说我们尚小,当以读书明理为要!”说着,不禁低下头!
墨羽看着他的模样,倒颇为惊讶。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已这般知事懂理了!不过他也不愿看到他忧闷之样,笑着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们能有这份心就行。他也是为你们好,你大哥说得对!现在多读些书,将来才能做大事!”姬旦听着,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笑容道:“墨大哥,你剑术那么高,不如现在就教教我吧!”说着,就要站起来。墨羽却道:“这里又没有剑,怎么学啊!改日吧!其实剑艺武术只是末节,读书明理才是要事啊!”姬旦一听,想了想也对,于是又乖乖坐了下来。
墨羽看了一眼姬旦桌案上放着的一堆竹简。他伸手把姬旦正在看的一份拿了起来,见是商代最有名的贤相伊尹所做《太甲训》。墨羽一边翻看着,一边说道:“这太甲训我小时候与你大哥也学过,记录的是太甲王知过能改,善听教诲的事,你学这太甲训有什么心得吗?”
姬旦重重点点头,目光莹然,好似正中他下怀。墨羽感觉这姬旦聪慧异常!他本是随口一问,见姬旦这模样,顿时也来了兴致,道:“好,那你说说看!”
姬旦突然正襟危坐,清咳两声开始说道:“我习殷商王史,殷商传国三十一代十七王,我最佩服的就是这太甲王。一者为其能知错能改!帝王之心,最是威严不可侵犯,只因既为一朝天子,天下皆其臣民俱听其号令,无论对错皆无人可管!太甲即位之初耽于享乐不理政事,被伊尹囚于桐宫之后能反思己过,自省悔改,最终一改前非,成为一个勤勉政务,修德爱民的贤君。二者为其胸襟大度,归位之后大权在握依然以伊尹为相,对囚禁过自己的事情毫不忌恨,历代天子实无人可做到了!”
他声音清脆侃侃而谈,听得墨羽不住赞许。最后墨羽道:“是啊,你说的对。身为天子,却能像常人一样有自省之心,实在难得。其实伊尹又何尝不是难得的贤相?他大权在握几乎可以废帝自立,却毫无谋权篡位之心,正如捡得足可让人富甲一方的钱财却毫不动心。伊尹和太甲王的故事,实是殷商六百年江山的一段佳话!殷商有如此君臣,怎会不兴?”说完,又笑着问道:“你现在六艺学得如何了?”
姬旦眼珠子一转,思索了一下道:“六艺之中,有五礼、六乐、五射、五驭、六书、九数,其中我最喜欢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二哥最爱五射!大哥常说我们两个一文一武,将来必承国家重任!不过我最近在学商史,有时还在想夏末之时商国也不过夏时的一个诸侯国,为什么却可取夏桀而代之得到天下?”说完,目光有神的看着墨羽。
墨羽听得出他又有意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微微一笑,于是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问道:“哦?那你说说看是为什么?”
姬旦笑着,又继续道:“要做一国之主,就要胸怀一国!要得天下就要有一颗胸怀天下之心!若是目光短浅,志得意满,满于一国方圆几十里的生活,那么永远无所得!要得天下,就要能用天下之人,用非己之民,比如天下百姓,就要以恩待之,以仁待之,冬不冻寒,急不伤力,缓不后时,事成功立,上下俱富,如此则百姓皆爱其上,人归之如流水。其实今日之西岐就是如此,您进城的时候一定看到了,西岐人口比以前多多了,其实仅靠我族生育繁衍一代无论如何不可能这么快,其中十之五六都是从外迁移到这里的!他们迁移到这里,务农可增加粮食,入伍可增加兵源,实有莫大好处,自古哪国的人口多,哪国就强大,人口之多寡实是国之命脉所在!”
墨羽听着,想起昨天刚进城时看到的那街上人头攒动的景像,叹道:“是啊,最终为王者,必是得民心之人!”顿了顿,又问道:“你刚才说的只是百姓之心,还有诸侯呢?”
姬旦眉头皱起凝思了一会儿,最后道:“诸侯吗,应是以祭祀!”这一下墨羽倒颇为意想不到,问道:“这又怎么讲?”姬旦道:“如今天下各国各族都有自己信奉的神灵,且互不相容,可若有一国一族突然出来将别国的神灵当做自己的神灵祭祀,便没了隔阖,这岂不结下天下诸侯之心?”
墨羽思索着他的话,突然微微一笑道:“若是这般说,只要历代形成制度共同祭祀,那天下诸侯自然心悦诚服!当时夏桀也是一般,可天下诸侯似乎也未归心于他呀?”
姬旦一听一时脸上笑容僵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怔怔的看着墨羽!
墨羽道:“其实我在这明堂中学习时,老师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却不是这样回答!”姬旦一听,非常好奇,忙问道:“墨大哥,那你是是怎样说的?”
墨羽回忆着往事道:“当时我说,这天底下的人,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或是乞丐奴隶,只是天赋的命运不同,境遇不同而已,其实都是一样!你对他好,他便感激你,愿意帮你;你对他不好,他便恨你与你为乱,商汤之德,推及鸟兽天下人心皆附,怎会不得天下!”
姬旦听完,略一思索立时想通关节,道:“我明白了,您是说爱人之心是不分高低贵贱的,是吗?”墨羽笑着点点头,将书简还给他,心道姬旦聪颖好学,明识大理,姬周可谓后继有人了!
墨羽从明堂出来,走到明堂后面一个贵族子弟平日习武的空地上,那里放了许多草靶弓箭,和剑戟斧叉之类的兵器。
此刻正有一个少年手持弓箭,瞄那绷草做的箭靶,背上还有一支箭袋里面还有三支箭,这正是姬昌第二子姬发。同姬旦一样,此时的姬发也已经是一个长身玉立的英武少年。旁边,西岐大将军南宫适正目不转视的看着他!
常人练箭,离箭靶只有两丈有余,而姬发所站位置离箭靶似有四丈之远,此刻他聚精会神看着那红心,好像天地万物尽皆缩进了那一点红心一样。
唆的一声轻响,锐箭射出,刚把第一支箭射出,他就极其迅速从箭袋里取出第二支箭搭上箭弦射出去,随即第三支第四支箭也跟着射了出来如连珠之射。
这三支箭几乎在一条线,箭箭都中于红心一点,且都穿透靶子箭镞从靶后钻出。
姬发脸上现出微笑,正自得意,忽听几声叭叭的掌声,姬发抬头一看,竟是墨羽,惊喜道:“墨羽哥,您早!”南宫适也才察觉墨羽过来,也躬身道:“墨剑客早!”
墨羽也回礼笑道:“大将军早!怎么这么早就入宫来了,是特地来教导二公子射箭吗?”
南宫适也笑着道:“倒也不是,我本来是找大公子商谈国事的,见大公子还没起床,就没去打搅,反正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就让公子好好休息一下吧,他难得睡这么好呢!刚才在宫里闲逛,正好遇到二公子正在射箭,所以正好观看一下,哈哈!”他声音豪迈,笑声如金石般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