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着孕妇样鼓胀着身子的菜籽和麦穗,富娃子想婆娘冬梅说的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她比三圣村这一转的妇女都要复杂些,农村人谁不是早栽秧早打谷,早带儿子早享福。虽然现在时代变了,社会变了,农村许多人都觉得带儿不如带女,带女长大了,一瓢水样泼出去,嫁出去就了了,逢年过节还要给爸妈提块肉提几瓶酒,提篓粽子月饼什么的回来。带儿却不一样了,把他养大还要给他找活路做。虽然观念转变了,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可谁家姑娘不是肚子被搞大了,才急忙急事地走关系,扯结婚证,结婚几个月,新娘子肚子就出怀了。如果肚子不傲起来,还会引来乡里乡亲的风言风语,以为是男方女方上辈子恶事情做多了没有后,断子绝孙呢!可婆娘冬梅却不这样想,她是牛卵子——另外一条筋,她的这些想法都是街上人城里人的想法。富娃子自认这辈子犟不过她,当初找对象她就是不大同意的,但她父母说富娃子人老实、本分,农村人找对象是不能去找油头粉面、油腔滑调的,过日子要踏实,长远。她就没有再说什么,端阳节那天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离皮离骨的,进了富娃子家的门。自己的家道呢也不是很差,几间土瓦房,一个大院坝,几垄青幽幽的慈竹绕着,院子里有一口老式水井,还有一个压压井。这是富娃子家的特色,老式井是祖传下来的,压压井是前几年打的,煮饭洗衣要方便一些。老井坎不远的屋檐下有棵大汽柑树,上面结满了一个个圆球样青色的汽柑,散发出新鲜的清香味儿。冬梅被富娃子家的院子吸引住了,是被老式水井和高大蔽荫的汽柑树吸引住的,她觉得这样的院子宁静和有生气,虽没有楼房和用彩釉瓷砖镶得花里胡哨的院门,但却是自己见过的最让人舒心悦目的农家院子,是过日子的院子。
真像呢!富娃子自言自语道,他在心里说,如果将结了弯弯菜籽和吐了穗鼓起了穗卷的麦穗放大的话,肯定是有些像受孕的妇女呢!像冬梅前一阵子渐渐腆起的小腹,光滑、圆润,手抚摸在上面,感觉有丝绸般的滑刷起伏。可婆娘冬梅不要他摸,他一伸手就将他的手荡开了,仿佛他的手不是手,而是硬头冰棒的东西或毛毛虫蛇一类似的,令她害怕。富娃子想起在去化工厂上班以前,婆娘冬梅不是这样的。在去化工厂之前,自己身上没有难闻的气味之前,冬梅不但不是现在与他睡觉像与瘟狗瘟猫瘟神睡觉一样,而是表现得很主动,温柔得像小兔子一样,一上床就蜷进了他怀里。人活在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快活的日子呀。
然而这样的乐趣儿富娃子已是很久没有享受过了,自从他去了永恒化工厂,身上有了那股气味,婆娘冬梅就开始显得冷淡,对他的要求是愈来愈少了,做了人流后,几乎是没有了。富娃子也想,干脆不去化工厂上班,身上没有了那股气味儿,两口子又可以回到原先幸福的日子。但这是不可能的,冬梅说了,家里整松活了,有了一定的积蓄,才带娃儿。可是,土巴里最终是挖不出大钱的,只能养家糊口,不出去打工挣钱又有其他啥子办法。富娃子是做梦都想要带个孩子,这在乡坝坝头是常见得很的,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儿女早享福,这是至理名言呢!双盛河坝头化工厂的活路是肯定要去做的,富娃子想以后有其他合适的,比化工厂更好的活路,可以换一下工作。
理完了烟沟,富娃子点燃杆纸烟就要准备走,他一眼就看见前面宽阔的菜子田里钻出个人来。金色的菜籽田太宽太大,里面就是钻进去几十个人儿也有可能外面一点动静也不晓得的。曾有几次,派出所的来逮偷光纤电缆线卖钱的雷二娃几个,一进菜花田里就没有办法了。田挨田,菜籽田连着菜籽田,像电影里的芦苇荡,大海捞针呢,哪去找人。那人先从菜籽田里钻出个脑袋,鬼子兵似的东盯盯西看看,他没有发现离他十几丈远,半身掩在晒烟大叶片和菜籽与麦子相接处的富娃子,富娃子又站在这三块田的角上,形成一个拐弯,富娃子看得见他,他却看不见富娃子。他完全钻出来,拍了拍身上干燥的灰土,用手抓挠着头上和浅灰色休闲服上散碎的菜籽,往底下院子通往场镇上的村道上走去。他的背上有一大圈田泥的湿印儿。富娃子觉得这个比自己略矮的三板板人好熟悉,肯定是在哪里看过这个人的,可自己使起劲地想又想不起来了。富娃子想,这人从菜籽田里钻出来干什么呢,八成是哪家的婆娘或媳妇儿又遭殃了,与他在遮风蔽日稳当安全的菜籽垄里摆地铺呢。
富娃子往屋里走,路过幺店子,他眼睛像梭子样把细看了,没有发现冬梅的人影儿。自己半下午回来时就没看见她,她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她到三圣河边花生田去了。他刚把米淘进锅里,正给猪抖饲料,婆娘冬梅背着背篓回来了,一背篓胡豆苗子,面上有一大把青嫩的菠菜和绿色的小葱,她爱吃凉拌菠菜,胡豆苗子是扯来喂猪的。婆娘放下背篓的时候,头发上落下一串残谢的菜花,大腿上有田土的干灰。富娃子心里就有点疑惑!但只是一刹那的事,富娃子很快就骂自己是鸡肠子,烂肚儿。人从菜籽田里过,头发上咋会没有菜花儿呢?在泥田里割胡豆苗子,扯菠菜小葱,与田土接触,又咋会不巴些田土在身上腿上呢?再说那个穿休闲服的三板板人,自己咋就一下子就把人家往那方面想呢?人家路过,屎胀慌了,钻进菜田里屙巴屎难道不可以吗?婆娘冬梅放下背篓说,今天咋回来得这么早?富娃子就说今天料做空了,这段时间原材料涨价,厂里买的原材料没有送来。冬梅乐呵呵地应着,红扑扑的脸上有了些浅淡的笑,虽然浅淡,却像院子里老井边汽柑树开的白色的素花呢,看在富娃子眼中,是久旱的田里润了细细湿湿的雨呢!富娃子更加怪自己烂心狗肺,老鼠钻牛角尖,心里那一丝丝儿疑惑和不快被婆娘红扑扑脸上浅淡的笑熨得平平整整、舒舒服服的了。
锅里炒菜的蒸汽,蜂窝煤炉子上蒸饭的蒸汽把灶房缭绕得云里雾里,婆娘冬梅的身影在雾气中晃动着,她已有些时候没有的红扑扑的脸在湿漉漉的雾气中闪耀着,往日暗淡的眼珠子今天在雾气中黑亮黑亮的,特别有精神,好像变了个人儿似的,这种精神劲儿只有在自己去化工厂以前才有的。这天晚上,富娃子破例享受了一次那事儿,婆娘半年多一年来第一次没有对他疙疙瘩瘩的,没有像以前那样刁难他身上发出的怪异的气味。只是他猪一样在她身上拱的时候,她塞了团棉花在鼻子里,眼睛木木地盯着浅蓝色的天花吊顶,整个神儿已悠远悠远的了。
汽柑树上的鸟一阵一阵地鼓噪,天快要亮了。富娃子起了床,热了饭,骑上摩托车,能能能的声音很单纯地划出了院子。田野已经金黄了,一层层金黄的波浪从南边的晨曦中滚过来,颜色逐渐变深,被晨曦镀亮的天边的麦子田,若一条条闪耀的灿金,金黄的光亮将一棵桉树冠也镶上了金边,那树在金黄的麦田里站着,分外有精神。笋子鸟咚咚地在竹林深处叫着,空响空响的。富娃子摩托车骑出院子,它就在院子边上咚咚——咚咚,富娃子骑上机耕道,它就在机耕道那边的竹林里咚咚——咚咚,富娃子想这笋子鸟的叫声真是奇怪,你走到哪里,它都在你耳边空响空响的,生怕人家不晓得它在叫,生怕人家不晓得它咚咚地叫一声,竹林里的竹笋就往上冒了一节儿呢。富娃子在李闷猪院门前按了按七零摩托车的喇叭,喇叭很清脆,嘟嘟的很好听,打燃火的发动机能能的声音一样单纯。这辆七零摩托车是半新旧的,从底下院子村支书的儿手里五百元钱买过来的,支书的儿子打麻将输了钱,就将买成三千多元骑了一年多的七零卖了,说是要买个更好的。这是富娃子的运气,他一听摩托车的发动机单纯的声音,就下定决心买了这摩托车,婆娘冬梅嘴巴翘起亮油壶子样,说怕遭烧,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现在已骑了一个多月了,没有出啥子毛病,富娃子在婆娘面前还是长了脸。李闷猪没有出来,倒是张三娃骑着摩托车出来了,说,富哥,我们走,闷猪多半是今天不去厂里了。富娃子问,咋的呢?张三娃说,我听见他们两口子在拌筋,马女子在哭。他俩就骑了出去,远看去,人的上半身滑翔在金黄的麦田里。朝霞一把火样,已把东边的天空点燃了,收割机金色的影子甲虫一样在金灿灿的麦田边线上行着,它吐出的烟子在晨风中飘忽成一条条金色的带子。
他俩一路上骑得很慢,南边上的麦田已开始收割了。金黄的麦田迎面扑来,又向身后驰去,一波一波的麦浪散发着成熟的味儿,仿佛淡淡的酒糟的味儿。头发被风梳理着,脸上凉幽幽的。在这样成熟的季节,张三娃对富娃子说,李闷猪中标了,遭起性病了,还给婆娘染起了,两口子锅碗都摔了,闹得凶得很。富娃子听着,心里就有些幸灾乐祸,幸好自己没有去搞那些名堂,如果自己有这些丑事,婆娘冬梅肯定二话不说就要与自己离婚的。晚上婆娘冬梅就黑起脸问富娃子,你们三个出入总一起的,不要跟到学坏了,钱没有找几个,遭些冤枉病。富娃子嘴上说着咋个可能呢!脸却青一阵红一阵,因为自己曾经跟他俩去过那地方,没有吃羊肉怕惹一身骚,心里就是虚的。冬梅说,量你富娃子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富娃子就啄着脑壳吃饭,一声不吭。
五月的麦田像等不及出嫁的新娘样,黄灿灿的颜色从东南边向西北边一层一层滚过来,一层比一层颜色还深。说是金黄色,也分了深深浅浅的几层,最深的金黄就是最成熟的麦子了。你说这些麦子是不是像渴望出嫁的新娘子样,望着人们来开镰收割呢!婆娘冬梅今年在收割麦子上一反往年节俭的常态,主张请“铁人”来收割,富娃子高是高兴,请“铁人”来收割,不但冬梅松活,自己也算解放了。她说富娃子,你请假回来农忙,耽误了也是钱,我们自己割,请几个人来帮着割,给了工钱也差不多了!累死累活的又没有节攒几个钱,还不如请“铁人”松活些。我已经与八大队的收割机联系了,那师傅说我们队上没有请“铁人”的,叫我们家带个头儿,只给点油料机器消耗费,四十元一亩,叫我们不准拿出去说,其他人家还是收六十五元一亩。富娃子觉得婆娘挺能干,也有心眼儿,这样算来,真的是比请人打还划得着呢!婆娘说,如果天晴,明天“铁人”就来。富娃子赶紧说,我明天早点回来担麦子。冬梅说,你该啥时上班就啥时上班,该啥时下班还是啥时下班,免得厂里扣你一截工钱,两头损失!富娃子唔唔地答应着。虽然婆娘说得在情在理的,可富娃子总觉得婆娘变了个人似的,这回的举动与她以前的持家观念转变确实太大。看着说着话眼睛闪亮闪亮的婆娘,富娃子视线一阵恍惚,仿佛有些生疏,有些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