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河边上的夜色降临的时候,是带着响声的。这是一种青天白日不敢大鸣其道的声音,是河床里的沙石在攫取的机器下发出的近似于动物状的痛苦的声音。在这种混杂的声音里,王小兰已记不清是第几次给老公向明说类似这样的话了,我们两个中总要有一个人回去,最好是都回去,做好老家的田,绝对比在城里打工强,一家人平平顺顺地生活,比啥子都好。
屋外的鸭子河的水声中夹杂着采砂船的呜呜声,水声和呜呜声是背景声音,比背景声音强烈得多的是断断续续的哄哧哄哧声,是拉河砂石的大货车轧过马路的声音,震得低矮的小棚屋快要垮塌似的。每到晚上,鸭子河边上的土路都要这样喧哗起来,王小兰一家租住的小屋都会摇摇欲坠。但历经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终究是也没有垮塌。王小兰对闷坐在屋角的老公向明说,你听见我说啥子没有?电视机发出的色彩在他俩的脸上闪烁着,像扯着一道道彩色的花布。八岁的儿子已蜷在床角睡着了,笑脸向着墙壁。
儿子是去年从射洪老家来到印月井县的元石中心小学读书的。是王小兰的主意。老公向明向来是没有主见的。他又要抽烟又要喝酒,每月挣的六百元钱,还不够塞他那个嘴巴。因此,王小兰在打工领工资的第一个月就明确了自己的治家方略:每月的工资必须由自己全部代领,每月他只能抽两条二十元一条的白壳壳纸烟,喝五斤两元钱一斤的烧光子酒。白壳壳纸烟是两路口一带的小作坊烟厂生产的没有商标的纸烟,烟丝都是一样的,工艺是手工的,没有大烟厂的托马斯海德堡什么的生产流水线,但抽起来味道却不比那些什么秀的什么红的什么云的差。省市公安与当地特警来查处了几回,还是屡禁不绝。多则半年,少则两三月,白壳壳烟又在烟摊上悄然露面了。它有市场的原因就是好抽、价廉。烧光子酒是四坪乡青竹酒厂一个驼子酿的酒,人虽不好看,酿的酒却地道,都是用本地的上好小麦、玉米烤的。和王小兰两口子一起打工的刘胖子都这么说,那些几百元一瓶的金光闪耀的名酒不一定就有纯粮烤的烧光子上口。城里人都是作孽呢!待个客菜钱才两三百元,酒就要喝一两千元。一场麻将一头牛,酒桌子上一栋楼,你说作不作孽?烧光子酒和烟都由王小兰自己去买。这样做的目的是杜绝老公向明与几个老乡搅在一起去喝酒,喝醉了又去斗地主或打小麻将,将买烟的零用钱输了。他这方面是有前科的,自己管不住自己,见了别人打牌,自己的手爪子就痒。那时两口子刚跟老乡来印月井,他领了第一个月扎夯的工资,星期天几个老乡就心心慌慌的,上午就坐在幺店子上的小茶馆里,乒乒乓乓地打起小麻将来。王小兰初来乍到,是几个老乡带她和老公来这个城市的。不要他去吧,会扫了大家的兴,他会说没给他面子。她在租住的小棚屋里洗东西,娃儿福来趴在板凳上做作业。福来在班上成绩还可以,每天从租住的家到元石小学有五六里,来来往往,赶街车,都是笔溜端去,笔溜端回,挺听话的。福来做完作业,就鸟一样蹦出去玩,一会儿又鸟一样蹦回来了。嘴巴贴在王小兰脸上,神色紧张地说,妈妈我给你说嘛,爸爸整了个杠上花,收了一堆钱!王小兰脸上笑着,嘴里却说,打牌都赢得到钱,都可以不上班了!饷午了,向明却蔫皮搭垮地回来了,四个包包输得一样多,身上的一百元烟钱全没了。从那天起,王小兰总结出,自己男人身上不能有钱,有钱就要扯拐。你要吃烟吃酒,老娘晓得给你买!
见坐在屋角里的老公向明没有声音,王小兰以为是屋外哄哧哄哧的拉砂石的重货车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声音,老公没有听见。她声音就大了些,臭虾子,你听见我在说啥子?电视机跃动的光影里,老公动了动,鱼鳞样的眼睛愣了她一眼。她说,我觉得现在打工没有多大意思。一天累到黑,一年累到头,也找不了几个钱。我的意思是,两个人有一个人在外面找钱就可以了,回去一个人把田经营好,福来想回去读书就回去,不想回去就不回去,现在哪里读书都一样,真正的九年义务制教育,学杂费都减免了,学校都不抢生源了,又不会收择校费、建校费什么的。老公声音传了过来,混合着他抽的劣质纸烟的烟味,那我们两个哪个回去,哪个留在城里呢?随便,哪个都可以。王小兰考也不考虑就摔了老公一句。屋子很小,老公鼻子似乎哼了一声。
娃儿已上小学二年级了,渐渐地就大了,还挤在一间床上睡。有什么办法呢?屋子里只安得下一张床,一张小木桌,几根小凳子。一百元从旧家电市场买的二手电视都是放在铺了烂塑料布的地下,吃了饭,又将它端到小木桌上,一家人就可以蜷在床上看电视了。只有这时一家人是快乐着的。电视里正播放着《蹚过男人河的女人》,虽是北方农村的背景,跟自己射洪家乡的农村习俗却是大同小异呢!那女人咋会那么软弱呢?赶了场回来,居然被自己的男人脱了裤子检查有没有被其他的男人搞过,还关在屋子里打。
屋子里一只耗子叽的一声溜过去了。儿子惊叫,妈妈,耗子,耗子!王小兰没搭理,又不是今天才看见耗子的,自从搬过来就有。电视里的图像在脸上闪烁,像家乡菜花地上的阳光。她心思在主人公的身上,自言自语,要是哪个臭虾子敢对我那样,看老子不给他打燃火。川西话里的打燃火就是北方话里的弄凶,也就是发脾气的意思。老公嘴巴咧开着嘿嘿嘿地傻笑。王小兰弯过头愣着他,我给你两个笑。老公声音就止住了,脸上的笑还是洋溢着。
儿子从床上站起来,轻脚轻手地梭下床去,那只耗子又从床角下钻了出来,爬到小凳上,翘起鼠须盯着他,大有看他要怎样的意思。耗子轻轻地,儿子也轻轻地,儿子伸手拾起拖鞋,手刚刚扬起,耗子赤黄的身子一闪,就钻到床角下去了。
后来王小兰和向明去菜市场买菜,一只背上起白花斑纹路的猫盯着他俩喵喵的叫,转了圈过来后,它耸着背上的白花斑纹路,还是盯着他俩喵喵的叫。王小兰一下子就想起了家里的耗子,她咬着牙巴掏了十五元钱买回了这只白花斑纹路的猫。当时都没在意它的公母,原来这是一只母猫,两个月后竟生了一只小猫。怪呢,猫都是生一窝,这只母猫却生一只。
对于老婆提出的问题,向明不是没有考虑过。
回去咋办呢?回去一天到晚就守着几亩田做,冷冷清清的。村里的年轻人早已走光了,有的逢年过节回来一下,正月初几又慌慌地提着包往外头走了。家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旅馆,一年到头,他们只是回来住几天,又像候鸟一样飞出去了。城市对于他们来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他们的心就像被磁铁样被吸附着。回来几天,和屋里的老人们喝了酒吃了饭,坐在清冷的瓦房里,听着空荡荡的山村寂静的夜色里啁啾的鸟声,反而显得孤单而不习惯了。与乡人田头碰见,连招呼一声也变得生疏了,彼此之间甚至没有了话说,真的是有些娃儿诵读的课文里的“近乡情更怯,不敢见乡亲”的味儿。就是在幺店子待一会儿,与人打打小麻将,斗斗地主,人家放了上家,却不放你这个下家,专逮到你打出的牌割。摆条闲谈,也是避着你,把你当成了远地方来的人,与村里毫不相干的生客,看你的眼光和举止里还有那么一点点提防戒备着你的意思。这是向明不想回老家的理由之一。还有一个理由是他已习惯了城里的生活,住得再窄,只要一家人住得下去,城里无论如何都要繁华些、热闹些,看的东西、见的世面都要比乡坝头多得多,哪像山里头只看见簸箕大个天。天长期都是乌暗暗的,就像不和的两妯娌黑脸的样子,说下雨就下雨,说起风就起风。天一黑雨就来了,风就冷了。城里昼夜都是不眠的,印月井城处处都是五光十色的,街道上的棍棍棒棒都是亮的。自己来了这么两三年,就从来没有将印月井城里的旮旯角落转交过,不晓得到底有好大,听说还是四川十强县呢,已连续十多年名列十强县前茅了。
城里人啥子玩意儿都有,吃酒吃肉就自不必说了,城里开得最多的场合是茶楼茶馆,城里人奇怪呢!喝茶不在家里喝,要跑到茶楼里去半天一天地坐。饿了,就在茶楼里吃饭,有人专门送到茶楼里来,饭来张口呢!城里人洗脚不在屋里洗,到茶楼里去洗。茶楼里开有洗脚坊,嫩毛毛的小女娃子们端着温热的木盆来帮你洗,比伺候旧社会的地主还周到呢!那些嫩毛毛的小女娃子顶多有十六七岁,大的也不超过二十来岁,都是乡下来的。有一次车间刘胖子叫向明把做好的纸袋样品送到他喝茶的茶楼去,他是厂里负责销售的副厂长,厂里的工人按理说应该称呼他刘厂长才对,但大家都喜欢对着他走来的胖壮的身体大大咧咧地喊他刘胖子。刘胖子请买纸袋的厂方人员在一个叫沁园春的茶楼喝茶。向明东问西问,找了老半天,才在城东新区的一条小街找到了,叮叮咚咚地爬上古色古香的二楼,与一个女娃子差点撞上。女娃子剜他一眼,他也剜了她一眼,有些面熟呢!女娃子端着一个黄色的木盆,手杆上搭着几张雪白的毛巾。纸袋样品交给了正在打麻将的刘胖子,下楼来他才想起,是村里的小会呀,赵老乡的对象,自己和婆娘就是跟着赵老乡出来的。赵老乡比小会大十来岁,小会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懒女子,家里的扫把倒了都懒得弯一下腰抽起来。前后介绍了几个对象,人家都嫌她懒、不理事而不同意处对象了。农村女子只要岁数翻过二十就不好找对象了,加上小会又先后放了几回人家,还在人家家里过了端午和中秋,估计已不是原装货。红爷婆一说起她,小伙子们脑壳就摇得拨浪鼓样。家道差、小伙子条件差的她又看不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长年在外打工、家里修了楼房的赵老乡把小会瞅上了。两个人背着包、手拉手走出村里去打工时,村民们才恍然觉得,小会和赵老乡是很般配的呢!赵老乡虽然岁数大点,但人能干,会找钱,小会虽然懒,但人比赵老乡年轻,配赵老乡是完全配得过的。人们说,原来懒人有懒福,姻缘是早有安排的。
人是变化的。自古就有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坏人学流神之说。几个打工的老乡私下里聊,自从跟着赵老乡到印月井城后,小会人就整个儿地变了,不但把他们租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到茶楼去打工,一个月挣四五百元的工资,有时还到洗脚坊做,收入比赵老乡还高。几个老乡在一起吃酒,赵老乡吃醉了,说了醉话,男人是有钱了就变坏,女人是变坏了就有钱。当时是在赵老乡的小屋里,酒吃完了又打小麻将,散了已是夜里十二点多,没看见小会。另一个肖老乡说,洗脚坊生意正好呢!夜风扰过来,他散发着酒味的话弥漫在昏黄的街灯里,大家相互愣了几眼,都知道他话中有话,只不过不好说得明了罢了。
两口子尽兴后,谈起赵老乡和小会。王小兰说,我要是脸妹长好看一点,也去茶楼倒茶,洗脚坊帮人洗脚,那钱挣起来松活。她说的脸妹就是脸面,川西人方言走了音。
王小兰走进车间,刘胖子鸡刨刨地说,上次做的那批袋子要返工。一时间车间里就炸开了锅。给厂家做的“钛白粉”袋子已经两三年了,第一次遇见返工的事。厂方说那批袋子装好一试包就炸包了,显然是纸袋里那层覆膜没粘接好。胶水是刘胖子去买的,责任当然就在刘胖子身上。刘胖子说怪了,用了这么多胶水,都是那家提供的,还敢做假,不想做生意了还差不多。但对于做工的来说,只要不是自己手工上的原因,返工与不返工都一样,每个“钛白粉”袋子按计件算,二分五一个。只是重做起来稍麻烦一点,每个袋子要重新拆开原来的胶合口,再重新粘接。
王小兰打工的厂名叫恒久包装厂,名字取得好听,是浙江老板在印月井城开的一个车间,专门针对本地一家大型化工集团生产出口外包装的一条生产线。王小兰她们这一群女工听邓姐讲过,这家集团大得很,年产值十来个亿,给国家上缴税利都是七八千万,生产磷酸二氢钙,在亚洲都算是大企业。“钛白粉”只是其中的一个产品,根据需用量生产,每年需用三四千万个袋子。浙江老板卖给厂方是八角钱一个,除开纸张材料胶水税利工资等等开支,每根袋子赚三四角钱就是了,一年几百万收入是棒棒都打不脱的。生产纸袋的车间是租用的,很偏僻,是一家破产国有企业的机械加工车间。走进原企业宏伟高耸的钢筋水泥构架的厂门,转弯抹角地要经过许多大开间大跨度的厂房,现在都租给了外来搞机械加工及其他加工业的车间。厂区里有的地方林木阴森,穿过厂区,东西有一条轨道,使原国有企业生产的机械产品通过小火车直接与印月井城火车站相通,通过宝成线发往全国各地的用户。厂区这么大,咋会破产呢?王小兰想不通。几百上千亩地的厂区,看那长满野草的球场,废了的厂房,食堂、商店、洗澡堂、开水房、俱乐部灯光球场、办公楼、家属区、功能齐备的大型国有企业,咋说破产就破产了呢?有技术的、有钱的,自己搞起了机械加工,或几个人合伙,既当师傅又当老板,听说比在原来的厂区收入可观得多呢!没有钱的,就帮人打工,有技术,也饿不到,一月少说也要挣一两千呢!有时清早睡过了头,来不及弄早饭,就在离车间不远的小摊小店上买点豆浆油条锅魁包子馒头之类的,也不贵,豆浆一元,由你喝足,油条一元钱两根,肉馅的锅魁一元、菜馅的五角,馒头包子就更便宜,都是破产企业的家属子女,做生意与厂区外的个体户不一样,厚道实在呢!
经过厂区,骑自行车都要骑十来分钟,才能到达位于厂区西北角的车间。车间大得很,几十台汽车都停得下,可见原国有企业的骨架。浙江老板精灵,之所以选在这么一个偏僻角落,不为人知,主要是为了逃税。本市对外来投资企业有优惠政策,邓姐说老板就依据这点,现在都还没去办执照。邓姐是老板委任的生产管理人员,四十来岁,她和老公鲁哥从浙江来到印月井城,负责纸袋的生产技术。王小兰下班后时不时帮着邓姐做些择菜洗菜洗衣服鞋袜的家务活,和邓姐还处得可以。车间里几十个女工,也需要一两个男工,熬胶、晾袋子、做搬运的体力活,鲁哥一个人搞不赢,王小兰给邓姐说,就把老公向明从一家化工厂喊了来。可以对晃二呵三的老公有个监管,主要是对他工资的监管,以免他领了工资就去小赌小喝。老公也愿意来,活路比化工厂松活,工资却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