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能住在一个安着四张病床的病室里。挨着自己床位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姓刑,他是在八角大桠口采水泥矿被矿石轧断腿的,粉碎性骨折,右腿保下来,左腿已经高位截肢。那边两张床是两个出车祸的,骑七零摩托的把走路的撞上了。经佑老刑的老婆看起来比老刑还老,那脸和衣服一样皱皱洼洼的,没有伸展过。她是和女儿轮换着经佑,家里猪啊鸡啊地里的活路多得很。医院又要花大把的钱,总不可能把屋里的活路又丢了。前几天截了肢后,就把女儿喊回去了。品能出事后的第二天,老汉儿和幺妹来看过,老汉儿送了些钱来,问他咋出的事,他就只好编些话来说,自己运气邪,下了班公路边转耍,被一辆车子擦了一下,黑黢黢的晚上,看不清车牌号,车当然就跑了。老汉儿和幺妹半信半疑的,看他已这样子,也不好再多问什么。过了一夜,品能就高矮喊老汉儿和幺妹回去了,有木头拐杖陪伴,自己也勉强能应付。这里净说钱,晚上租两把马架子都是二十元钱。早晨,老汉儿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命,都是命,就拉着幺妹往外走,幺妹边走边抹着眼泪,她抬起手臂在脸上抹着的侧影消逝在病室的门口,直到那空洞的脚步声与更加空洞的脚步声在空洞的混响中混淆混杂而辨别不清。
病室里有一个黑白的电视机,不晓得是哪年的产品,麻麻豁豁的影像,在“扯花布”。老刑的老婆木呆着脸守在老刑的床边,除了每日三餐、倒水吃药、老刑拉屎拉尿她忙乎一阵,多数时间,她木呆的脸都盯着麻麻豁豁扯花布的电视。品能艰难地撑着木拐,上了厕所回来的时候,她盯着电视竟惊慌嚷道:泥石流,泥石流。惊慌的表情通过转动的眼珠子,突破了平常的木呆,仿佛电视上的事件比她身边真实的境遇重要得多。品能拄着拐杖,愣着看了一会儿,麻麻豁豁的电视图像结合播音员的解说,好像说的是黑龙江沙兰镇中心小学被洪水和泥石流席卷,有88个学生遇难,还有四个村民。品能心里想,八十八,平时生活中被视为多么吉祥的数字,阿拉伯数字88,本来就像两具躺着的尸体,哪里看得出一点吉祥?画面上的武警、救护车出出进进,男女老少哭哭啼啼。电视上说,这次灾难,暴雨和泥石流洪水不是主因,人为的邻河建校埋下隐患才是罪魁祸首。品能看着晃动的电视画面,画面上有烟囱呢,那楼房灰扑扑的,烟囱吐着一圈圈黑烟,天空乌暗暗的,与自己务工的水泥厂一模一样。品能从电视上恍惚看到,沙兰河两岸是沃野,远一点是隐约的山体,山体有亮晃晃的大面积被炸烂的地方,裸露的山体像人的肚子上开了个大口子,与自己家乡马槽滩梁家坡开山挖磷矿水泥矿崩塌破烂的山体没有两样。品能看着电视上浑浊的洪水旋转着的泥石流,认为那些记者在打胡乱说,随便好大的洪水都没有泥石流凶,洪水过后,家园可以恢复,庄稼可以再种,就像一张纸,水洗后晾干可以在上面再书写。可泥石流就不一样了,这泥龙滚过处,房子都要被埋没,肥沃的田地就荒芜了,上面淤泥厚厚的,尽是山石沙子,只有长乱草,就像一张被泼满污垢的白纸,不能再书写什么了。品能认为沙兰镇中心小学八十八个小学生死亡的罪魁祸首是人为的,不是邻河建校,是私挖乱采。如果不采挖矿石,你们这些城里的人不使起闷性子地修钢筋混凝土建筑,街道扩宽,让青山被挖空、炸空,光是涨点洪水,就能吞噬八十八个学生么?那绝对是泥石流的淫威,洪水中抢根木头桌椅什么的都可以漂浮保命;泥石流来了,你能漂浮吗?漂浮得起来吗?不要说人,就是轮船都漂浮不起来,房子牲口可以说很小儿科地就被打整了。说来说去,最终还是水泥惹的祸。
品能想,这世界都与水泥有关系,可以说水泥构成了这个世界,构成了文明,发明水泥的这个人可是真伟大,伟大的罪魁祸首,世界最终就要毁灭在水泥这个魔鬼手中,繁荣只是暂时的,就像一个煤气中毒的人面若桃花所呈现的春色。
品能想到这里,自己将自己吓了一跳,全世界的高楼大厦、城市、街道、公园、桥梁、道路都是用水泥修建的,这么大的功劳,现在的人几乎是在水泥的丛林里生存生活的,自己居然还骂它是罪魁祸首。这种咒骂恰不恰当,自己的这种思想属不属于反动思想,有人晓得了会不会遭抓起来。品能看了看病室里的老刑、老刑木呆的老伴和对面病床上没有声气的两个人,又摸了摸自己的嘴,确信没有说出来,也没有人注意自己的表情时,他才继续想下去。这个世界有多少楼房。远的不说,就拿自己的国家来说吧,中学老师就讲过,全国有一千多个市县区,每个市县区高低不等的楼房就以一百座计算吧,上海、广州、北京那些大都市肯定是不止一百座楼房吧!每座楼房都是钢筋框架混凝土浇铸,想想,要多少水泥,要造出这么多水泥需要多少个水泥厂,要造出这么多水泥又需要挖多少矿石,想想,这是非常简单的,认不到一个字的人脑壳都会想的。好多座山正在被开肠破肚,想想,时时刻刻,好多座山体正在被炸开,被钻机打眼,装上炸药,被蚂蚁样攫取盘食的人群挥舞着钢钎铁锤锄头将一座座大山馒头一样吞噬掉。炸烂的山体,挖烂的山体,心肝五脏都裸露在外面的山体,咋个不遭山体滑坡?雨一下来,洪水一下来,咋个不遭泥石流?
青牛沱横顺几十座大山,采磷矿水泥矿的多,居住在这里的人靠山吃山,这是天经地义的。既然那么多水泥厂需求,当地的人肯定就要采挖,竹树砍光了,山坡地里又种不出钱来,种点杜仲、黄柏、厚朴、黄连等三木药材又要遭贼娃子偷,再说那些经济作物要长多少年才看得到效果呢?等到庙子修起,和尚都老了。说起三木药材招惹贼娃子,品能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解释,自己就偷了老队长家那一回,至于肖二娃家的马女子偷了多少,自己一点也不晓得,虽然两个人有偷嘴的关系,自己也不好问。唐支书家里喂了两条狗,那么高的红砖围墙,墙上还嵌了玻璃,贼娃子还翻进去将杜仲树皮活刮了呢!那两条狗平时歪得很,居然没有叫,唐支书家第二天清早醒来,才发现了院坝头的杜仲树,经佑了五六年的杜仲树已成了亮干干,像被剥得精光的娃儿样,傻站在那里。那绝对不是肖二娃家干的,肖二娃家的没有那个技术,那么高的墙翻得进去,平时非歪的狗居然招呼得到。据说,唐支书醒来,房沿边上的两条狗畏缩地盯着他,眼珠子闷起地流眼泪,尾巴蔫搭搭地摇着,狗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几天以后才恢复了正常。唐支书自认为遇到了高手,蚀财免灾,不像其他人家要骂几天几夜。
梁家坡打水泥矿的只是品能他们这个生产队的人,虽然承包到户后,大队变成了村,队变成了组,但大家都不那样喊,还是四大队五大队四队七队八队的。品能他们这个队属于四队。七队八队在水磨沟岳家山那边,那边队上的人采水泥矿和磷矿,肥实得很。岳家那几弟兄整发了,连汽车都买起了,四五个拉矿的东风翻斗车,每天拉两三趟水泥矿磷矿往关口外的厂里,你说发不发?还有马槽滩山高头,是一队、二队和三队,这三个队的人也打水泥矿。广岳铁路就从马槽滩山体上穿过,在一条干河沟边打了个隧道,长一公里多,从山那边钻出去,隧道顶上刻有马槽滩隧道几个字。广岳铁路是成都至西安主线上的一条支线。一二三队的人在离隧道很远的山上采水泥矿,窄窄的围山公路一根没有抖伸的裤带样弯进隧道边不远的山体就看不见了。这种七弯八拐的弯弯路是队上的人自己修建的,外面来的司机根本就不敢开。
广岳铁路是上世纪60年代为全国四大磷矿之一的金河磷矿修建的。第一阶段修到金河,土地名叫木瓜坪,就是品能住的这个四大队,现在叫木瓜坪村,村部就设在那里,但社员们还是习惯喊四大队。金河磷矿的矿采得差不多了,岳家山岳二岩又发现了巨大的磷矿源,就又建岳家山分矿,公路铁路就又修了进来,这个马槽滩隧道就是金河通向岳分矿的一个最长的隧道。看着金河磷矿的工人们下了班穿得干干净净,在大澡堂子里洗澡、逛商店、遛马路、俱乐部里打纸牌下象棋,品能他们这些当地的山老乡眼红得很。最大的享受就是用自己种的嫩玉米苞、兰花豆、雪山大豆去矿区灯光球场摆,买方用饭票面票和菜票来换,然后把饭票换成大米,面票买成馒头和包子,菜票买囟肉和干牛肉。翻几匹大山,汗湿了一背,一家人乐呵呵地吃着,那种从来没有过的笑几天几夜都挂在脸上。这是承包到户前的事。承包到户后,开始敞开地砍竹木,市场也逐步放开,米面肉都买得到了,也就不那么稀奇了。可山里人眼红好的生活方式,谁又不想有钱过好日子呢!一二三队那些乡亲先是在矿区采剩下的渣渣矿,在废旧矿道里搞回收,还是卖了些钱。回收搞得没有眼火了,又在马槽滩隧道干河沟一两公里远的山体上开采起水泥矿。山炸烂了,河沟淤塞了。到了暴雨季节,洪水卷着矿石矿渣形成的泥石流直冲而下,淹没堵塞了铁路和隧道,连金河磷矿修建的金马电站入水口的闸水堤坝也几乎要填没了。隧道前端被迫浇铸钢筋水泥拱顶,洪水季节的泥石流就从拱顶上泄入金河,确保了铁路的畅通。而金马电站的拦水大堤却遭了殃。
也就是在那里,品能第一次听见了水泥发出的声音,把他着实吓了一跳。那是七月天里一个擦黑的时候,品能从四十多里外的场镇中学周末读书回来,矿区到红白场镇是有公共汽车的,可品能没有钱,唯一的五角钱攒了几天,周五学校伙食团卖熬锅肉,痨肠寡肚的他实在忍不住,也没想吃了这五角钱将给自己带来的是徒步四十余里的后果。同路的同学都搭公共汽车走了,品能只好一个人沿着铁路走啊走!这已经不是一次了,两三年里,他每周都要沿着那蜿蜒的铁轨,一个人默然地走着,他已经习惯了。
天完全黑下来时,饥饿的品能走到了马槽滩,他是从金河燕子岩隧道口下的铁路上的公路,铁路与公路在这里交叉。因为天已黑下来,前面火车隧道多,他不敢再沿着铁路走了。肚子呱呱叫、脚肚子筋痛。他在马槽滩河堤边坐下来,身边是金马电站的水泥大堤,是拦水发电用的。夜色静悄悄的,金河水翻着它亘古未变的涛声。品能坐在光滑冰冷的水泥堤坝上,望着黑色山顶上一颗一闪一闪的亮星发呆。在黑色的山脊上,浩瀚的蓝空中,那颗星星好孤独啊,一如孤独的自己。明净的金河水倒映出黑糊糊的山影,被开采磷矿采得空荡而破烂的山体,有时晴天岩石干裂也会垮塌,轰然一声响,石崩山裂,腾起一股烟尘。水泥大坝宽厚、坚固的身影也倒映在水潭中,随着水的流动水的漪涟而变形,水上的堤坝与水里的堤坝相互融接而延伸进起伏的山的黑影里,变得更加宽厚和坚固。有金河水声更显夜的静谧,本来车辆就少的路上随着夜的浓度的加深,就更显清寂,河流的声音与河谷里风的声音在此时就成了夜的静谧的修饰,就像孤鸟鸣啼修饰于坟冢,杂草里的花斑蛇的窸梭声修饰于荒野。
一个声音从堤坝上钻出来,细若山风。小憩的品能、饥饿的品能目光正游弋于河水倒影中的品能,听见了与山风混响在一起的声音。起初他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是金河里的风与水浪的声音。但接着这个声音又细风样冰凉地钻入耳际:呜呜啊啊如婴儿的啼哭,如老人的呻吟。堤坝下有人,黑黢黢的,有人在堤坝下呢!品能眼睛在堤坝下搜索,可四处看完,连一点影子也没有,品能好生奇怪,他索性站起来,他想自己站得高一点,就要看得清楚一些。大坝平平荡荡的,除了水浪与风撞击在上面的声音,不要说人,连一点异物的影影儿也没有。然而,那声音却又由小到大地响起来,细却浑厚,仿佛开得很小的收音机里的男中音。伸长耳朵把细一听,吓一跳,声音竟是从自己脚下的水泥大堤钻出来的。他赶紧趴下身子去听:呜呜啊啊,清清楚楚、活灵活现,如婴儿的啼哭,如老人的呻吟。
不错,人的说话声确实是从电站水泥闸水坝上发出,可水泥大坝是钢筋与高标号优质水泥浇铸的,连手指拇大小的一个小洞都不会有,不然人们怎么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呢!更不要说里面有人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一阵凉幽幽的风顺河刮来,水里的黑影憧憧,又饥又饿的品能打了个冷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该不会有鬼吧!青牛沱的老年人说,百年老坟里就有养尸君,半夜三更从坟墓里爬出来咿咿哇哇地抓鸡鸭吃。大人们不断通过各种版本的养尸君来威吓孩子们要听话不准调皮,品能想养尸君就是茹毛饮血的鬼怪,相当于现在电视中的僵尸,只不过青牛沱山里的人的土话叫仰尸君。品能上牙壳子敲着下牙壳子,赶紧起身上了公路,背后的水泥大坝里隐隐有浑身长毛的东西爬出来。
星期一一大早,品能天麻麻亮就赶火车去镇上读书,从青牛沱走十多里路到岳家山,乘上闷罐火车往红白场镇,火车到金河的时候,就穿过了三个隧道。车上的人在说,昨天上午,马槽滩水泥矿山塌方,屯子大的巨石带领着千万个大小不等的泥石,将一辆矿车砸得稀烂。后来每到洪水季节,公路就被房子样推移下来的泥石流堵塞轧断,再后来泥石流就淹没了隧道,堵塞了火车路。品能初中毕业的时候,那段火车路已经荒废了,火车路上杂草丛生,那震啸群山的长长汽笛声携着的火车头上喷出的滚滚浓烟再也看不见了。
品能他们四生产队在青牛沱,是这个县最偏远的生产队了。不管是出入大队或镇上,都必须要从马槽滩经过,就是后来青牛沱开发为了西部惊奇欢乐谷旅游景区,也是必经之道。那采空的山体龇牙咧嘴,随时都有屯子房子大小的巨石轰隆滚下,如雷霆,将货车小车连人带车砸到了河沟里,成了一堆破铜烂铁,驾乘人员有活口才怪。
山里的人家习惯养山羊,可积肥,也是一笔小收入,羊肉冬天滋补好吃呢!钟三娃肖二娃他们清早来梁家坡打矿时就将羊子拴在坡边的水麻子和玛桑树上,羊爱啃水麻子和玛桑树叶子。
它们咩咩地叫着,在铿锵的锤钎叮当声中,由山风送来远处河沟边的叫声,于汗流浃背的缝隙里晃若几丝清新的泉水的浸润,咸涩的眼睑边爬动着的一片悠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