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鹰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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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鹰无泪(1)

那天见过它的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

那金色的光泽是眼泪,百分百与悲伤的眼泪无关。

——作者手记

戊子年农历四月初八的前一天夜里,刚刚睡下的龙门山青牛沱山村的队长钟二哥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和自己的村庄的命运之门就是从来人的敲门声所带来的血腥气味里吱嘎开启的。

当时队长钟二哥正在做梦,梦见祖母在天穹似的苍蓝的青牛沱水里冲着自己微笑,他向着祖母报以虔诚的微笑。祖母解放初期就离开了儿孙们,钟二哥几岁时只见过她的泛黄的老照片。有些奇怪呢,祖母怎么会出现在青牛沱山顶上的黑龙池水里呢?正在迷糊中,婆娘摇醒了他。浅淡的月晕下站着喘着粗气的潘老苕。因他是十年前从中江红苕区来到青牛沱生产队倒插门的女婿,样子也长得像红苕,矮粗粗、圆砣砣的,脸和晾着膀子做活的身体都熏黄。弄不清是谁最先喊的,总之大家就叫他潘老苕了。一向胆子大,夜晚走老坟地都悠然地哼几句川戏的他今天却是一脸惊惶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钟二哥,我看见我的母牛被怪物吃了。

潘老苕和其他年轻点的村人都喜欢喊他钟二哥,而不喊队长,他反而觉得亲切些。钟二哥问啥子怪物,连牛都敢吃?要知道母牛非等闲之辈,连豺狼和老虎都会怕的。潘老苕说:“当真的,七八百斤重的母牛被咬死在三坪沟边上的马桑林里。傍晚我去沟边牵牛,只有扯豁了牛鼻子的小牛犊立在沟边汪汪地哭,水样的泪水在脸上长淌。我钻进河沟马桑林的深处,天色已有些暗淡,风中有一股血腥气吹进我的鼻子,几丈远的沟边,有几个黢黑的影子在晃动。我以为是我的母牛呢!定睛一看却不对,那黢黑的影子比母牛小多了,形状像狗,却比狗大,几对眼睛电珠样闪亮。我熟悉的母牛的身子就瘫倒在它们的黢黑的影子下,已被零碎地分解了。幸好怪物们只顾着舔舐着它们的猎物,我吓得两腿发软,在一阵熏人的血腥气中连爬带滚地逃走了。”这还了得,几十年没出过的怪事呢!队长钟二哥赶紧喊醒了有猎枪的祥幺爸和桃二爸,往青牛沱三坪沟里撵。全青牛沱办了持枪证的老打枪的只有他俩,以前家家户户都是有火枪的,前些年都上缴了。大家蹑手蹑脚地摸去,眼观耳听了好一阵,没有动静。心惊胆战地走近时,母牛只剩下满是血污的毛皮和骨架。祥幺爸和桃二爸作出初步定论,吃了母牛的怪物是狗豹子。狗豹子还是1958年过粮食关时出现过。祥幺爸说,狗豹子是很少出现的,平时连它们的活动踪迹一点也不晓得。怪得很,它们比人还挑嘴,只吃活物,死人和动物的尸体它们闻都不会上前去闻一下,只漂起电珠样闪亮的眼睛看一眼就走一边去了。它们出现的方式总是出人意料。1958年,祥幺爸和逃荒的钟家兄弟翻越青牛沱大山里的黑龙池时,又饿又累。钟家小娃子想歇歇再走,肩上猛然被谁拍了一下。寂静的黑龙池山林里,任何一点响动都会引起人的惊惶的。钟家小娃子以为是同路的村人开玩笑,说不要匪耍呃,都啥子时候了。他话还没说完,肩膀上又被谁拍了一掌。这次他感觉那拍他的手掌有些异样。就扭过头去,先是看见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继而是看见了一张比猎狗凶恶的大狗头,大狗头上闪着一对雪亮的瞳仁,狗嘴里血红的大舌头弹簧般在他的嘴上舔了一下,火焰般滚烫,铁烙般疼痛。待人们回过神来,狗豹子已咬断了钟家小娃的颈项,吮干鲜血扬长而去。

青牛沱旅游风景区刚刚建造好,家家户户正在搞农家乐,这么好的世道,怎么会有狗豹子呢?犹如水里的涟漪,不会惊动水里虫鱼的嬉戏,关于狗豹子吃了潘老苕的牛的传闻只是一缕惊惶的风,丝毫影响不了青牛沱山里人的正常生活。因为村人们根本就半信半疑,现在这个年代,假的谣传不少,没有亲眼见着,谁会相信呢?

潘老苕是这个晚上第二个来打搅钟二哥的村人。这几天不知咋的,钟二哥心里莫名其妙地慌乱。之前正在洗脚时,王富娃来过,是来告密的,凡是生产队里有什么有关自己不利的流言蜚语或村人偷嘴偷人损公肥私的事,他都会来打小报告的。王富娃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谢三娃正在收集队上乱砍滥伐的证据,准备告他。钟二哥说,衙门大大开,他想告就告!舌头底下真正想说的是,几只虱子还能把铺盖拱翻了?心里想的是,自己在青牛沱旅游区修的宾馆的四百万贷款也连本带利于上个月底全还清了,难怪从没蒙过面的祖母也托梦来了呢!天穹似的苍蓝的微笑是捎给自己的好运呢!

戊子年农历四月初八这一天一大早,吉娃子岳天吉蹲在自家的院子里哗哧哗哧地漱口。对于吉娃子来说,他的一天就是从漱口开始的。他认为漱口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可以把夜里与婆娘亲热的腌臜和喉咙里的淤积物和不好闻的异味全洗漱掉。总之,吉娃子认为通过漱口可以把不爽的东西去掉,从口腔的清爽开始一天的好心情。这也是那个心中的她送的礼物呢!所以,吉娃子的漱口就不是一般人的应付似的轻描淡写。

石坎边的杉树上,几只红拐子刺耳地向着它聒噪。青牛沱的人不把鸟叫鸟,不将山雀子叫山雀子,而叫拐拐子——黄色的叫黄拐子,白色的叫白拐子,红色的叫红拐子。为什么叫拐拐子?青牛沱的大人娃儿大凡都知道,与裤裆里总想快活的玩意儿叫法一致,扪头一想,是呢!它们的形状大小相像呢!当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吉娃子偏起山梨形椭长的头,觉得碧绿的杉针叶间晃动着鲜红的光,太阳还没有跃出青牛沱绵亘的群山间那座叫黑龙池的山垭口,红拐子身上鲜红的羽毛射出的光银针一样射向他,扎得山梨形脸上的小眼睛生痛。

红拐子以前来过,也歇在杉树或松树上聒噪,可从没见过这么鲜红得扎眼的红拐子,也没有听过这么刺耳的聒噪。它们的声音在青牛沱空旷的山谷里回环往复,金属般铮铮响,有着明显的轻重明显的质感,聒噪声敲击着山啊、岩啊、土啊、石啊、树啊、草啊、河啊、沟啊、房啊、棚啊、猪啊、狗啊、鸡啊、羊啊什么的。

还有杉树,虽然一年四季都绿着,好像都没有今天早晨这般碧绿,绿得像是从青牛沱的水凼里刚刚掬了一汪起来似的,绿得像是从黑龙池的山顶上扯下的无一丝云羽的天角的一绺。可能是清爽的晨风的缘故,杉针颤动的样子像发怒的狗身上竖起的毛样,颤动时发出簌簌声响。

吉娃子偏起头,他觉得是不是自己偏起脑壳的姿势和正在嘴里搓搅活动的牙刷让自己的耳朵受到了影响,使平时听起来很正常的红拐子的叫声有了些不正常,司空见惯了的绿色的杉针的颜色也在偏倚的视角里呈现出往日没有见过的颜色。吉娃子把牙刷从白泡子翻的口里拿出来,摆正山梨形的头,喝了口瓷盅里的冷水,喉咙里便响起了咕噜噜的响声。他啊啊地拉了下嗓子,山沟里便响起了他啊啊的嗓音,应山应水的。青牛沱山沟里的人听见这啊啊声,便知道吉娃子起来了。吉娃子每喝一大口水一串啊啊声后,山梨形的脑壳一摆,口里的水直对着歇着红拐子的杉树喷出去。杉树就在石坎下,因为树低屋高,歇着红拐子的杉树巅离他的距离只有几摆手之遥。几只红拐子只是在他的故作喷射状的响声里闪了闪身子,跳到另两棵碧绿的杉树上去了,刺耳的聒噪仍然金属般响在房前屋后。

婆娘在屋里喊,吃饭了。娃儿岳芳芳在几座山外的青秀镇上读小学,屋里只有他俩。镇也是山围着山,只不过镇上的房子要多些,要高些,人起堆堆、起窖窖,人烟要稠密些,闹热些。哪有山里人家一户一个山坡,一沟住一座人家宽泛、清静,随便一个喷嚏都要打得伸展些,不像在青秀镇上屙个尿吐吧痰都蹑手蹑脚的。吉娃子朝砖瓦房前拴着花布围腰的婆娘招手。婆娘过来,他给她指杉树上的红拐子,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红的羽毛的拐拐子呢!还有杉树,咋绿得这么好看呢?绿得这么新鲜呢?那红拐拐子的叫声咋像铁哨子里吹出来样,铁器摩擦铁器样刺耳呢?婆娘说,好看呢!好听呢!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拐拐子呢,像山上的金鸡样鲜红。见红就是喜,吉祥呢!杉树绿得沱里从没干过的碧绿的水样,长势好呢!从来没见过杉树的针叶绿得这么醒眼呢!这么逗人爱呢!年辰好啊!好年头啊!娃儿他爸,你想想,这是多年未出现的好景致呢!有运气有福气的人才能见着呢,事事顺利事事兴旺的人才能见着呢!婆娘说着,山葡萄样黑幽的眼睛里泛出了潮湿的喜悦,潮湿的喜悦的光直映进他的眼睛里,一下子点亮了心里的感觉。他盯着碧绿的杉树上跃动着的鲜红的光晕,山梨形的脑壳微微地点了两下,昨天的事情浮现在眼前……

昨天下午,他开着自己没上牌照、没买保险、没缴养路费的三无车送读书的娃儿去青秀镇小学。这辆三无二手车是自己花五千元从一个汽修厂买来的,有什么办法呢!钱要攒着用在刀刃上,包一个矿场哪有那么容易?拿着刀头还要找得着庙门。如同壶里的水一样,火烧到九十度水都要开了,总不可能退了灶膛里的柴火前功尽弃。往青牛沱回来的山路上,吉娃子正想着好事儿,好事儿却来了。魏家山磷矿的李矿长给他打来了电话。往天逢年过节都是他厚着脸皮,斗着胆子给李矿长打的,李矿长从来不会主动给他打的,今天太阳是走西边出来了,他心里能不受宠若惊?李矿长在电话里慢条斯理地说,吉娃子呀,这么多年你孝敬得我还可以啊,你想要的东西我正使劲儿给你办呢!估计也已差不多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就是这几天吧,有人要退出,我叫矿里与你签一个合同,把这件事情定下来,过了端阳节你就入场。吉娃子的心里呀,那真的是欢喜呢!多年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多年的窝囊就要扬眉吐气了。在青牛沱大山里,谁拥有矿山谁就拥有一切,不仅是票子房子车子,最主要的是受人尊重。大家都知道矿老板有钱呢!都想当矿老板,都想挖空心思地赢得矿老板的那个位置。而矿老板的位置只有那么七八个,青牛沱横顺几十座起伏的大山里的磷矿都归亭江磷矿管,亭江磷矿自从60年代开进青牛沱以来,采了几十年的矿,好采的大矿脉都用机械钻山打洞挖隧道开进电轨道车采空了,剩下的是零星的散矿,储量不大,费不着用机械,就包给当地的村人开采,矿里收一定的承包费。这里面当然就要讲关系讲运气,谁与矿长关系好,谁就能拿到一个矿场。之前是魏东娃和赵跛子,两个开采了二十来年的磷矿和水泥矿,都不得了,一个开着的是三菱越野,一个开的是奥迪V6,锃亮豪气,行在路上,众人刮目,如金鸡和孔雀般引人注目。哪像自己开个昌河二手车,抱鸡婆样在路上颠簸?两个人在印月井和旌阳县城里都买有铺面出租。钱找钱,票子生儿,容易呢!

说起吉娃子多年来一心想当矿老板当然是有原因的,吉娃子的梦想跟他喜欢的人有关系。现在屋里的婆娘不是他最初的心爱,他最初的心爱是三秀。三秀是青牛沱村里的女娃子,漂亮得没法说,不然怎么翻过年就四十岁的他还会还解不开这个疙瘩儿?山里人由于长年肩挑背扛,年纪轻轻就显露出轻微的弓腰驼背的样子,女人当然也不例外。但三秀却是个例外,同样是喝青牛沱水长大的,同样是吃青牛沱漫山坡上的玉米长大的,同样是爬青牛沱高高矮矮坡坡坎坎的山沟长大的,三秀不仅与八个生产队几十个山沟里的女娃子的长相不一样,而且与自己的两个姐姐大秀和二秀都有些差异。他的老爸70年代一心想生个带茶壶嘴的,可生了三胎都是吃挂面的。那个年代老丈人做寿,女婿上门的最高礼品就是提几把挂面,几十个鸡蛋,再穷的女婿东借西措几把挂面还是有的。村人含蓄,带了女娃儿忌讳说女娃儿,说吃挂面的,大家就知根知底不言而喻了。前两个吃挂面的大秀和二秀还争气,都长得一红二白的,弓腰驼背的程度比村里的其他女子好多了。是什么原因呢?知青下放户钟二哥的老爸钟师说是接了山外的婆娘,子孙后代也像玉米一样需要杂交才会改良出好品种。大秀、二秀放了青牛沱村里家道殷实的人家,虽然日子累点,可毕竟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