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鹰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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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户口还乡(7)

7.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土地

帮容这段时间的心情明显要好些,因为心里氤氲着户口还乡的美妙的事儿,有了念想,有了盼头,自然心里就乐滋滋的。当初与大田认识,初次到大田的山乡青牛沱去,帮容就大开了眼界,青绿的山青绿的水,连山顶上的天空也是青绿绿的。淙淙的溪流边开着的不起眼的白花花黄花花的刺莓花,羊肠一样的山径边星星一样眨巴着眼睑的是野菊花。野菊花不像羊角花一样自命清高,只开在山腰和岩畔,低山河弯地带、特别是农户聚居密集的村落它是不会开花的,只把满树茂密的叶子举着。山上的树叶和花都是层层密密的,像画家的颜色盘打倒在山里,没有规则的,这里一团,那里一簇。河边上的没了,山边上的开着;山边上的没了,山腰上的开着。即使山坳上山峦上的花花们都没了,还有山峰上的和山岩上的呢!山里呆的时间久了,帮容才觉察,青牛沱山里的花一年四季此起彼伏,与生俱来,从来就没有停过。之所以有这么美的景致,帮容以为完全是青牛沱终年流淌的溪水的作用。不光是青牛沱,大田的家门前就有三条溪流交汇,经年历久,河沟就非常宽广。特别是农历五六月间的花盛期,清爽的风裹着漫山河沟里的花香吹散开来,即使夜半三更,疲倦的鼾声和梦呓里也萦绕着一阵阵的花香,浓郁得刺鼻。

这也是成都的一个大型企业看上了这里愿意投入巨资搞旅游开发的原因。帮容现在心里有些想不通,当时自己怎么就没有这些美妙的感觉的呢?为什么是在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对城市的辉煌下面掩盖的污浊,光鲜背后藏着的耻辱,欢颜同时表露的无奈有了深刻的认识后青牛沱的美妙才这么刻骨铭心地浮现出来呢?想着这些美妙的事儿,自己不久就要结束在城市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无着落的生活,成为这些美妙的事儿之中的一份子,一个角儿,心里能不乐呵吗?到底是自己的男人,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有眼光好的,没有看错人。大田也把户口还乡的申请一同写了,肖馆长说了,户口在乡下丝毫不影响你在文化馆受聘做事。大家都觉得你大田在文化馆是块砖呢!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只要你愿意,一辈子都可以在文化馆干,大家离不开你呢!想到这里,挨着大田看电视的帮容鼻子自顾自地哼了一声,真的回乡分山到户了,你们文化馆离不开大田,大田还离不开青牛沱山里呢!到时候又要经佑责任山,又要经佑农家乐,他怎么会有时间到你文化馆挣那点辛苦钱,你们做梦嘛,他咋会永远给你们当扛音响搬设备的长工呢!

然而在这些乐滋滋的背后时不时也闪现出云片般的忧虑,两个人的户口转回去要向社里交两万元钱呢!又要去东拼西凑的,后来又想通了,找钱的目的就是为了生活得更好,况且户口还乡后,那钱是可以通过承包山林和搞旅游服务业很快挣回来的。这样想来,两万元钱就是一笔生意的投入了,心里的忧虑云片样来得快也去得快。

然而,许多事情看起来是要成了,却如露出蓝天一角的天空马上又被沉重的山雾罩住了。老黎等一批失地农民的胡搅蛮缠使城镇居民户口下乡矛盾重生,又适逢猪年地方政府换届选举,印月井市的林权制度改革就搁了下来。本届政府正面答复公众的是暂缓时下山区户口迁移办理工作,实际是回避矛盾,将麻烦往换届后新任的领导班子肩上推。这是多数地方政府明哲保身的明智之举,看起来是把汹涌的潮流堵闸住了,将山林里快要燃烧起来的星火灭了。殊不知这样却害了那些做梦都想立刻把城镇户口转回乡下去的人,他们的内心受着的煎熬,丝毫不亚于明天就要刑满释放、飞出牢笼获得自由的犯人听到狱警说你还有一件事没做完还要蹲一段时间的难受程度。

帮容听到大田带回的消息后,就是难受到这样的程度。对于不想在城里生活的人来说,城市又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束缚人的心灵的牢笼呢?还有那些像以往一样,半推半就也好,别人锦囊妙计请君入瓮也好,总之是接受了别人的好处,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别人的手软的个别大小官员和户政科、派出所的负责人,他们心里自然也是不比申请要求户口迁移的人家的心情好受。他们害怕的不是申请人户口迁不迁移的问题,而是半夜鬼敲门,端了自己的饭碗的问题。然而,越害怕,害怕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接到黄厂长的电话,大田无论如何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的,会不会是黄厂长打错了。又一想,打的是自己的手机呀!怎么会错呢?黄厂长在电话上大骂大田你缺德,不得好死,你会遭报应的!我弟弟哪里对不起你,你婆娘娃娃的农转非户口都是我弟弟给你特事特办了的,你们现在见林权制度改革农民要分山了,有利可图了,又想把城镇户口转还回农村去。本来我弟弟是不想办的,你找着我,我看在都是多年交情的分上,求我弟弟,我弟弟答应帮忙。没办下来,你却去纪委把我弟弟告了。你不得好死,你会有报应的!大田又是蹬脚,又是比手,又是发誓说,黄厂长,我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如是我告的,我全家死绝!黄厂长说,不是你,是谁?

帮容安慰大田,常走夜路必遇见鬼,他自己行为不检点,栽了活该!

阳光透过云缝了。帮容和大田脸上堆涌着阳光一样灿烂的笑。他们接到了公安局户政科的通知,说可以去现在户籍所在的派出所办理农村户口的迁移手续。

这并非偶然,之前大田就听人说过,从省上新下派来的县委书记郝玉岚满怀着想到基层来甩开膀子干一番的壮志一上任就遇到了麻烦。人们的消息不知哪来的那么灵通,组织部有关负责人带着他去上任的第一天,印月井县委门上就黑压压的一片,被下岗职工和失地农民堵塞了。郝书记先是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的,想不到上任第一天就遇上了焦头烂额的事,他心里嘀咕,这里的刁民不少呢!大凡在基层的权位上的绝大多数官员遇见类似事首先就是自认自己运气不好,遇到了刁民,他们压根就不去反思,去找矛盾的内在原因。可当他看着坐在地上的他们黑黝黝的手瘦黄黄的手举着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的字,他就站住了。不像以往的父母官在下属的一片挡驾中溜进办公室,然后让有关职能部门去安抚解释疏散。那牌子上写着:还我土地,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土地;还我庄稼,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庄稼。他就站住了,站在了黑黑压压的一片中,先前准备拦截欣赏市委书记的人群反而不拦截了,鸦静片刻,郝书记也鸦静片刻,他知道,那雅静的身体里是汹涌的激流,是压抑已久的岩浆般的愤懑。这是个稳住情绪,化解矛盾的分水岭,当政者清醒,那激流那愤懑就向着好的方向流淌,否则,事情会更加恶化。他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片刻的鸦静后,人群果然就鸡一嘴鸭一嘴地说开了,积存已久的愤懑就激流一样的汹涌开了。他走过去,走到一位脸干瘦的窄窄脸,双手也一样柴棍棍样干瘦的举着木牌的中年男子面前,看着他手里的木牌上歪歪斜斜的字,眼睛就凝住了,就湿润了,那没有淌出来的湿润,差一点点就淌出来的湿润就干涸的田土上的水湿般润进了窄窄脸男子的眼窝里,然后又润进了黑压压的人群,润进了黑压压的人群的心里。据他后来在一次大会上讲,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爷爷,自己的父亲,他是凉山州的人,凉山州知道吗?彝族聚居之地,那是大山哪!他的爷爷和父亲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人群先前的急流样的愤懑又鸦静了。只听他吼了声,乡亲们,坐在地上干啥?来者是客,都请会议室坐,会议室坐,有话好好说。黑压压的人群被请进了县委大会议室,被请进了平时只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各局、行、社和乡镇当官的才能有资格坐在里面开会的铺着雪白桌布的庄重的会议室。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人们看见这位新任的县委书记天一亮就带着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出去,天黑了才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人是明显地比刚来时瘦了黑了。

三个月后,一个惊雷在印月井炸开了,惊雷炸得人们都流出了眼泪儿。那惊雷是从张贴在县城主要交通要道墙面上和电视上的公告亮出来的。公告大意是,印月井县委、政府作出决定,基于青牛沱、蓥华、五角等几个山区乡镇长期以来地大物博、人烟稀少,城区失地农民和待业、无业、下岗及坝区农村人员密集的因素,凡是提出户口下乡、户口回乡申请愿望的,可根据情况批准户口迁移,同等享受林权制度改革分山育林承包政策。除户口办理单位收取简易的手续工本费外,所在的村社不得再收一分钱其他费用。

派出所办理农村户口迁移的不止帮容他们两口子,其中就有老黎。老黎的窄窄脸因有了久违的喜悦显得从未有过的精神。老黎说,老雷,过去我在你骨粉厂打工,以后我们要成为一个村的村民了。大田说,为什么呢?大田还以为他是来办第三代身份证的。老黎说,为了我过去的农村户口和承包田,你不晓得我找了好多人跑了好多路哟!坝区人多得起狗屎堆堆,户口还给你也没有田分,田都修了街道了,修了乱七八糟的厂房了,修了中等城市的街道广场了。他们说青牛沱里有的是山,你一家人想种好宽就种好宽,想种啥就种啥,够你累的。你愿意就申请去那里,房子可是自己修哟!政府有一笔建设房屋改造的资金补助。我当然愿意了,听说那里还是旅游区呢!比在县城有力气无处使强多了。帮容黑亮亮的大眼睛向着大田眨了眨,意思是听见没有,修房还有补助?你还没有人家老黎把政策摸得透呢!帮容接了一个电话,接完对大田说,是李倩打来的,李倩找了个对象是青牛沱旅游区开饭店的,她也要把户口转上去了。大田嘴憋了下,没吱声。

往回走的一条老巷子口,大田仿佛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有些小声。扭过头去,定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是黄厂长的弟弟黄科长。他已不是户政科的科长了,大田听老婆帮容摆过,帮容当然是听李倩摆的。因为受贿的限额不是很大,态度好,退得彻底,只把他的科长职务撤了,调到了一个山区派出所当一般的民警,每周回来一次。无论待遇还是其他都当不了以前了,够辛苦的,也没有时间和经济能力搭理情人了。大田还是叫他黄科长,他人已明显地萎缩了,眼睛少了过去的逼人的光芒,大田觉得自己一下子就不虚他了。他说不要喊黄科长了,一言难尽,上次不好意思,我哥错怪了你。当时我栽了的那个情况,他心里难受呢!我知道不是你下的烂药,纪委的人几件事都问了,唯独没有问我生日时你送我红包的事。大田你还真够朋友!帮容离得稍远,侧着头,鬓发对着他们。因为李倩以前去和黄科长吃饭喝茶什么的,生拉活扯过帮容一两回,彼此是认识的。但黄科长说着话时,眼珠子还是瞟着了她,说那是你老婆呀?大田回过头来想介绍,帮容已往前走了。

前前后后磕绊了一年多,在青牛沱派出所上完户口手续只用了几分钟,交了十五元钱的手续费。大田说,完了?他心里实际要问的是还交不交其他费用什么的。办事的民警说不完了你还想再坐一会儿?大田慢吞吞地走出派出所,心里有些不踏实。原来进城,儿子和老婆办农转非户口,又是请客又是交钱。现在户口还乡,花了十五元钱就把事情全办完了,真有些不敢相信,总觉得还有什么钱没交似的。帮容自从知道大田办完户口还乡的手续,心里就是真正的乐活了,现在的乐呵是饱满而纯净的,连一丝其他杂质也没有。

当她挽着大田的手走在青牛沱绿绿的松树环抱的沥油路上的时候,在城里住了多年的惶恐和猫抓着了样的烂糟糟的心理反应再也没有了。这样想着,她的脚步就加快了。暮霭里的大田看了她两眼,像是看见了她的心思,大田感觉老婆挽着自己的手背被揪了下,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柔,还有一点点痒痒的安逸,直爬到心里去了。大田这时抬起头,瞟见了坡地边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偏着头朝这边望,大田忘不掉的,好像是二黄。帮容沉浸在她的心思里没有觉察。帮容望着暮色中的山林,那里似乎有两个忙碌而充实的身影,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前面的日子的鲜活,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思才算是真正的踏实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才又算是从头开始了。如鸟儿归了林,鱼儿入了水。

可是,两口子正坠入从未有过的惬意时,大田的手机响了。电话是老黎打来的,老黎说,大田,我们不能做一个村的村民了。大田问咋个喃?老黎说刚刚才得到的消息,转为城镇户口的失地农民与下岗工人一样可以享受每月最低生活保障和医疗保险。当然如果户口重新回到乡下就不在这个政策享受范围。帮容贴着耳朵听着大田啊啊地把电话打完,一时就僵在了那里,眼前的暮色就变得迷蒙。也就只有那么一会儿,帮容猛然拽了大田一把,拉着他就往暮色里闪着光亮的村庄里走,脚步匆匆,比刚才还快,生怕后面有什么东西绊住了抓扯住了,再也走不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