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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透不过气(3)

胡安放在抽屉里的手正把发票捏住,陆科长转过身来,问他年终总结写完了没有。胡安审时度势地把手从抽屉里退出来,忙着解释,说暂时还没找到感觉,还没动笔。陆科长说,怎么这么磨蹭啊?给你交代一点事,你总拖拖拉拉的。胡安心里突然就火了。好像这事跟别人没什么关系似的,办公室里四个人,凭什么每次有东西都叫他写?写了还落不着什么好。不写的人,倒什么事都没有。一想到这点胡安就来气。他从没觉得周围的人比他聪明多少。这些人一抬腿想放什么屁他都清清楚楚,可他总是受制于他们。什么原因呢?无非是他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太隐忍了,而周围的人都热衷于做一个社会活动家,把斗智斗勇当成乐趣和生活首要之道,于是他们爱说,爱抢占主动权,爱制造是非。胡安想着这些,脸上却不见风雨,最终还是决定息事宁人。他悄悄埋下头去,这一天的上班时间就这样又过去了。

傍晚离下班还有二十多分钟,胡安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声音沿着楼道一路飘来,在他办公室门外响起的同时,他听到小齐的一声呐喊。终于找到了。没等办公室里的人开口问她是谁,小齐一个三级跳,奔到胡安身边,小鸟依人般搂住胡安的脖子。老公!累死我了。你们办公室怎么那么难找啊?多亏我有个聪明的脑袋。一抬头,见胡安的同事们目光都齐刷刷对准她,她连忙吐了吐舌头,用肘顶了顶胡安。如同昨晚那样,胡安再次被她的突袭搞懵了。他惶然打量着小齐。她手里拎着两只方便兜,显然刚从超市回来,不知道袋里装着什么东西。

还是小齐自己打破了沉默。可她一开口又把胡安弄了个措手不及。干吗这样看着我啊?也不赶紧给我介绍一下。她推了胡安一把,一挺胸。算了!我自我介绍吧。大家好啊!我是过来发喜糖的。胡安这个人就喜欢搞神秘,估计他还没跟大家说他大前天就领了结婚证。现在我作为胡安的爱人,郑重向大家宣布,我和胡安结婚啦。呵!也算是给大家一个惊喜呢。说着她飞步走起来,天女散花般往陆科长和其他两个在位的人手里塞糖。理所当然地,办公室里是一大阵的骚动,紧接着就炸开了锅。附近办公室的人听到这边动静大,很多人跑过来。一时间挤了一屋子的人。小齐只管给人发糖,和大家打成一片。不消一会儿工夫,整个楼层都知道胡安刚领了结婚证的事。不出意外的话,在几分钟后的班车上,胡安将成为话题;用不了一个晚上,发生在胡安身上的事会轰动整个单位。

胡安在闹哄哄的屋子里惊惶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应付着别人伸过来的手,强颜欢笑着,眼睛死死地盯住表演得正起劲的小齐。现在小齐的音容笑貌令他怒从胆边生,她这一招简直太阴毒了。如果她真有精神问题的话,那接下来够他受的了。据说精神病患者智商都没有问题,他们中很有一部分人在某一方面拥有超人的天分。胡安想,这个可能的精神病患者大概属于表演天才。他怎么就那么倒霉,让她给赖上了。他该怎么办?任由着她胡来吗?

小齐现在扮演的角色,是一个活泼可爱的新娘。她表演得卖力又投入,使办公室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氛围。胡安伤心地发觉,经她一顿忽悠后,他的同事们全喜欢上了她。胡安在公开场合总是木讷的,小齐的活跃更衬托出他的不可爱。这真是太可怕了。可怕在于,喜爱是个容易导致是非颠倒的东西。这表明纵使以后胡安再努力申辩,可能也无法让别人相信他的“婚姻”是小齐精心设置的圈套,而小齐是个有问题的女孩。胡安差点被这样一段推理惊吓得声带失效。他大气不敢喘,小心斟酌着用词。不用别人说,他也知道他在这个傍晚的表现,比平时还要弱一百倍。每个人都说胡安娶了个能干的老婆,像胡安这样的人,身边就得有这样的女人。胡安听着这些众口一词,意识到自己在大家心目中原来是那么的无能,也难怪平日里谁都敢对他指手画脚。他哭笑不得,但毫无反抗之力。

下班铃响了。众目睽睽下胡安不得不和小齐佯做亲密状一起回家。这次他再不能对小齐客气了。憋了一晚上的气,不撒出去恐怕他的身体要炸掉。上床后他用枕巾捂住小齐的嘴,“咣咣”给她来了两个大巴掌。小齐的两臂被他在背后扭成麻花状,头被他摁在床单上。他凶神恶煞地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小齐的反应不出他所料,还是先前的那一套。他大概永远无法从她口里找到与真理准确对应的解释了,他想,她也许真的是个神经病。他决定不再对从她口里获取真相抱有幻想,从此以后再不跟她废话了。他的政策现在就一条:逮住机会就向她用强,直到将她打跑为止。

胡安终究无法使战斗完全处于无声状态,卧室门响了,他听到赵美芹疑惑和担忧的声音。你们没事儿吧,怎么声音怪怪的?胡安赶忙放开小齐。小齐敏捷地冲下床。面对一个男人的武力,再狡黠的女孩也会选择退避三舍。这会儿的小齐显然是惊慌失措的。她拼命打开门,一把将赵美芹及她的推车拉到身前掩护住自己。赵美芹竭力将手臂够到墙上,摸找电灯开关。灯一亮,她惊呼起来。安!你怎么打人了?她惊号着,去扶小齐。小齐号啕大哭。赵美芹把小齐紧往身上拉,一只手把墙壁拍得嘭嘭响。你怎么能打她呢?太不像话了。走!虹虹!有我在别怕!到我屋里去睡。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胡安发出一声大叫,关住房门。

3

胡安在走廊里碰到迎面走来的尹处长。尹处长说,小胡!行啊你,说结婚就结了,也不跟组织汇报一下。理所当然,尹处长嘴里的组织说的就是他自己。胡安已经走过去了,但迅速领会到尹处长在指责他。结婚是个人私事,就算胡安结了一次特别闪电的婚,多少让人觉得有点不靠谱,但归根结底这跟工作不搭界。领导对工作以外的事进行指责,一般情况下完全可以被当成玩笑。胡安却不能把这个玩笑看成玩笑。鉴于他知道尹处长对他特别不感冒,他得揣摩尹处长在影射什么。不用说,这个老东西在借机批评胡安自由主义严重。单位总是这样,你是不是自由主义领导说了算。尹处长要认定胡安自由散漫,胡安不能抗议和反驳,他能做的,只能是不停向尹处长解释再解释。

通常情况下,胡安这么分析尹处长对他的不感冒:作为一个新上任的处长,他当然会对上一任处长留下的亲信慎重对待。胡安其实也不算上一任赵处长的亲信,只不过三年前这城市刚好在宣传一种自强精神,毕业生胡安的事迹与这种年度宣传合拍,赵处长就很器重地把胡安要到了水利局。实际上赵处长在位的时候,并没有在私下里对胡安表现出更多的亲密,可别人看别人是盛行用简化法的,在很多时候,胡安被简化成了赵处长的亲信。

但就因为胡安与赵处长“有染”,尹处长就对他百般挑刺了吗?胡安扪心自问,有时也会觉得不完全是这个原因。胡安无疑是个爱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他常常要求自己客观地看到自身性格的缺陷。有时他会想,或许尹处长的不感冒,更多是源自他的性格不讨尹处长喜欢。

胡安戚然回过身,跟着尹处长的背影急走了几步。尹处长的办公室就在旁边,他一不留神就跟到尹处长的办公室门口。尹处长往里转身的时候看到了他,“咦”了一声,硬声问,你有事吗?胡安支支吾吾,这才意识到站到这里完全是个意外。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快速搜索可以自圆其说的解释。尹处长已经走进去了,头也不回地说,把门给我带上。看来他误解了,还真以为胡安专程过来找他有事。胡安只好带上门,亦步亦趋往里走,心里觉得自己是笨蛋。尹处长坐下来,屁股一用力,底下的椅子左右转了几下定住了。说吧!什么事。他冷冷看了看胡安。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想问问处长您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尹处长把跷在左腿上的右腿迅速放下,一正身,拿起桌上一叠纸。去把这个给我打出来。

胡安举着这个额外到来的任务走回办公室,因刚才的表现而沮丧。把那叠纸在前面摆好,手还没搁到键盘上,他就烦躁了。他将那叠纸推到一边,趴到桌上反省自己。

这段时间胡安总结出,以前自己身上的最大优点现在变成了最大的缺点。多年来他一直是个甘于示弱的人,并且尝到了示弱的甜头。那时候他总沾沾自喜地以为找到了做人的诀窍。不是吗?生活中有多少人不是在逞强?换句话说,几乎所有人的行为目的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比别人强,证明自己更有水平,证明自己更善良,于是活得苦不堪言。胡安从小就轻言细语、唯唯诺诺,表现在旁人眼里是弱的样子。因了他的这副表现,别人对他的期望值都变低了,都愿助他一臂之力。不能不说,他走到今天这步,与他的弱相有很大关系。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时势移人。把这话稍微变动一下,那就是,时势不同,对人的要求也要变。现在胡安应当具有的形象,似乎应该是另一副样子。说到底,作为一个男人,站到最后的,就是强者。示弱法永远无法使人站到最后。举几个简单的例子:领导觉得你太弱,就不会把重要的任务、岗位交给你,宁愿把他们交给曹旭林之类毛病多多但看起来特别有雄性感的人。再比如在办公室,你一遇到打嘴仗的情形,嘴巴跟不上去,天长日久就容易让人小看你,让人对你指手画脚。

胡安犹豫着是不是给自己的形象来一个大倒戈。但他总觉得,自己无法驾驭想象中的强者形象。人不是说想变成怎样就能怎样的。装一天可能没什么问题,长久地装下去,那得靠本钱。胡安本性里没有那么多的强悍,心里头想扮酷,但行动上却表现不出来。胡安,这个前模范人物,只好成天陷于内心的重重纠葛,郁闷不已。

晚上胡安打开家门看到赵美芹和小齐在他的卧室里忙乎。一进去,看到他卧室里原先的窗帘换掉了,现在是大红色,把房间映照得火光冲天。胡安问赵美芹,为什么要换窗帘。赵美芹抬起头看了看小齐。小齐站在她身边做羞涩状。赵美芹说,小齐去买的,颜色是我定的。唉!趁过年前你俩把酒席办了吧。从今天起我们就得布置新房了。又叹口气,佯作微笑,说,现在什么都涨价,昨天看市电视台在说,猪肉价格刚涨,别的都跟着呼呼涨了。唉!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不可能花大钱给你操办婚事,要把你的新房重新修一遍也不大现实,就自己动手简单打整几下。反正又不用动你的手,有我和小齐呢。你上你的班行了。赵美芹越说越来劲,胡安趁她停顿的当儿,把她推了出去。他关住门,一个人待在里面,感觉很累,仰躺在床上,一边抚摸着因打字而僵直的指关节,一边生自己的气。

昨晚的武力是有效的,整晚小齐都一直躲在赵美芹的房间,用那只磁疗仪给赵美芹按摩。吃晚饭前胡安走出卧室途经赵美芹房门口时,瞥见小齐在和赵美芹交头接耳。这让胡安分外恼火。他怀疑这一整天小齐都在和赵美芹说他。以小齐作为一个阴谋家的天分,那么长的时间,难保赵美芹不被她洗脑。胡安和赵美芹的感情一向很不错。但他这样的人,就算面对的人与他很亲,他也不善于流露自己。因此赵美芹对自己儿子的生活状况并不十分了解。这就使小齐有很多空子可钻。胡安一想到自己在母亲心目中的光辉形象现在可能被打上了几个问号或打折了几成,就对小齐来火。吃饭的时候,他一味低着头。小齐脸色极其凝重地给他夹了一筷菜。但她将菜夹到他碗里之前,让菜谨慎地在胡安的碗与他低着头之间停了一会儿,那用意在胡安看来很明显:她想让赵美芹看到她怕不小心把菜放到胡安的脸上去,她在用这个停顿表达她对丈夫的周到和细致。她所表演着的,是一个受了丈夫欺凌,却又无法扼制内心对丈夫的爱意,而不得不去关爱丈夫的完美妻子形象。胡安早就厌恶了她这一套表演。但至于她为何冥顽不化地表演着她一手导演的角色,他是越来越搞不懂。搞不懂那就是她真有神经病了,不是吗?现在胡安只有寄希望于她的精神疾病不会严重到将诸事弄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这一晚他们没有同床。睡前小齐趿着拖鞋站在床前望了他好长时间。他一动不动地倚坐在床上,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他在思考对付小齐的方式。敌人太猖狂,他再不揭竿而起,事态会扩大,会深入,会严重,会将他逼到悬崖尽头。他必须主动出击。可方法是什么呢?他感觉自己像被妖怪施了定身法,找不到解救自己的任何出路。

小齐站着站着发现是自讨没趣,扯了一个枕头,嘟起嘴,故意用拖鞋走出很大的声音,三步一回头地到赵美芹房间睡去了。这整个一晚上,他们都没说过一句话。胡安没有想到任何制服她的绝招,但隐隐觉得不和她说话至少可以以静制动。他决定从今天起,直到她顺利消失之前,他尽可能不去和她说一句话。

夜里,胡安在思索中越陷越深。凌晨时他突然醒过来了。打开窗子,他看到外面特别鬼魅。一阵惊恐后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主意:万不得已,他会考虑把小齐杀掉。这个主意简直酷毙了!但它不过稍微一闪,就把他吓了个半死。

陆科长在办公室里嚷嚷着晚上请大家吃饭。要他这只铁公鸡请谁吃饭那准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其实是,公历新年要来了,科里要例行去外面聚一次餐。陆科长宣布完“请客令”后补充说明了一条:晚上有老婆的必须把老婆带上,没老婆的把女朋友带上,没有女朋友的,就不要去。“不要去”当然是他的玩笑,但胡安是知道他为什么要强调大家必须拖家带口。还不是他想利用一次聚餐,把所有该付出的感情一网打尽。胡安支吾着说,能不能不带人?单独自己去不行吗?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异口同声道,谁都可以不带,唯独胡安你不能不带。新婚夫妇怎么能不出双入对,今天是你们的小家庭在组织生活中的首次亮相哦。胡安注定是说不过别人的。他一想,反正小齐也和大家见过,把她带上也不见得会出什么纰漏。他明智地放弃了争辩。陆科长简单和大家商讨了一下聚餐的地点,下了班各人先回各家,一个小时后又在约定的饭店济济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