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风与花手稿(1)
蛮荒的黑暗不容置疑地挤占进公寓二楼的方型空间。它封闭了所有出口,在寂静的凌晨两点半中伸出长长的胡须。景物也都依次睡去,匆匆抽走清晰的身影。只有公寓前台的灯火们在秉烛夜谈,散落一些明暗不定的光源。风悄无声息地拥抱着身体。仿佛到处弥漫着涌动着的海水。被吹起桌面孤单的笔记凌乱的纸张轻盈飞起,继而落入茫然无声中。
“以后一定要把它拍成电影。”I躺在我身边的蓝色沙发上,像是水流中漂浮的一根横木。声音也疏松潮湿,一如没有尽头的落雨公路。
对我而言,不管这些飞扬的闪烁的沉落的凋谢的是否能最终被人表演,我都已经蘸划着记忆的水粉色彩,完成了一张线条迷亮的旧画。如同凡高《星空》变幻绚丽的描绘,安然地隐入时光的湖底。
这也是一个出口。否则,便毫无意义。
栀子:10号——27号
夏季溃败之后,秋季正式掌权。炎热的气温也全军撤离,空气中被布置了众多凉意。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刚进行不久,我却已经盼望去红叶盛放的山地,一览美丽光景。没有丝毫的准备,在某个晴好的早晨,我赶走昏沉的睡意,翻找一张北京地图,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地搭乘了去往香山的早班汽车。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群落刷刷地向车后退去,抵达山脚只能看见满目嫣红。像原本附着在天空身体上的粉末,被身体的轻轻抖动,飘落无数连绵起伏的枫树林间。巨大的蝉鸣有节奏地回荡,深山不时传来古寺的敲钟声响。一个人在攀爬走道上登山,运动鞋的胶底在裂缝的灰色石块中间发出空寂的私语。轮廓清晰的稀云一如女孩的轻薄手帕。时间仿佛停顿和回光返照,些许瞬间,感觉走进了唐诗。
这样的静谧幻境一直延续到晚上回到学校以后。似乎还在云间穿梭般,去烟雾缭绕的浴室水气中洗去赤裸的疲惫。正在用黄色的迷你吹风机吹动潮湿的头发时,手机发出短信嘀嘟的响声。声音刹那划出清醒的轨迹。一个长得像日本招财猫的女生想告诉我今晚的小剧场里会上演话剧《雷雨》。怎么说呢,一来这部话剧想看已久,加之刚才的山地观赏使心情也变的晴朗,知道之后自然是兴奋无比。
我换上一件干净的纯棉衬衫,穿着牛仔裤和绿色球鞋,激动地和近百名观众拥挤在狭小的剧场空间里。四处都在沸腾,好像纳粹集中营里被关进毒气密室的尖叫。好不容易从挤压里逃窜出来,找到靠边的一个座位。却有众多的人影和脑勺在视线里频繁地跳舞。可想而知,话剧看的是一塌糊涂。只是听到一些熟悉的台词和看到幕布拉下。
离场的时候无名怒火让我积极地投入到遥远出口争夺的战争中。人群互相厮杀,场面乱成一团。我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在这个混乱的时候会被别人呼唤,也真是一件极其滑稽的事情。我回过头,没有看见任何熟悉的面孔。正以为是幻听,就被一双大手拉到一片安静的空隙地带。这种巨大的落差让我陷入了暂时的空白中。好像一只企鹅前一秒钟还在南极愉快地游泳,下一秒钟就被带到大汗淋漓的热带雨林。
“还记得我吗?”一个干净清脆的声音将喧嚣瞬间斩除,把我带上回忆的列车。
这便是I的出场。
按照他的问话算来,我们的认识到提问为止已经有不少时间了。像是一条寂寞的小径,虽然潜藏深入,但却清楚它的位置。起点处是开学时他给我提着箱子的手臂。他在楼梯的上上下下中帮我安置好宿舍,然后拿出手机记下我的电话号码,挥手再见。I的妈妈是我妈妈的好友,但我们却从未见过面。第一次的见面也完全是父母之间的安排,主要是想让他帮助初来此地的我打点陌生的生活。I是我的学长,已经到了毕业的年级。虽然我一贯独立成性,却还是愿意接受这个亲切的领航员。初次的见面他戴着一顶黄色的棒球帽,穿着炫目的运动上衣,一条价格不菲的名牌牛仔,和一双阿迪达斯的白色球鞋。鼻梁高挺,面容英俊。像是刚刚拍摄完成一部帅哥云集的青春偶像剧。他说话的声音很清澈,像溪流溅出的透明水滴。那天他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期间手机铃响不断,抬头注视他打电话的神情时才发现自己看过他拍的手机广告。
平时I的日程繁忙。除了接拍很多电影广告以外,还要准备毕业的话剧大戏。又因为快要毕业,又得考虑以后的生活安排。经常是今天还在北京一起吃饭聊天,明天就打来电话说人在广州。日久往来,渐渐熟悉他的性格。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就像一根弹力十足的橡皮筋条,只要在拉伸范围之内,可以任意使用。
他喜欢用花花公子的皮质钱包。对花粉过敏。讨厌紫色和洋葱。他会告诉我在电影学院发生过的有趣事件,也会告诉我在电影学院怎样生活才算最好。如同一只毛茸茸的金色大熊带领一只毛茸茸的金色小熊在陌生的大森林里参观。
估计是他妈妈的叮嘱,他时常打电话叫我出去吃饭。好像已经十分富有,从他坚持要付钱时打开鼓囔囔的钱包就可以看出来。反正是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我的钱包总是安静地躲藏在宽大的口袋,没有机会出来抛头露面。他总是说:“哎呀,你还没挣钱,摆什么阔啊!”
虽然在学校也有宿舍,可是为了拍戏方便在学院附近也有一间租房。两室一厅,阳光充足。一个人住是十分享受的事情。家具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床单和被子也有模有样。有两个塑料筐筒。一个用来装大件衣服。一个用来装内裤内衣。书桌上有一个从缅甸买回来的红木小书架,散落着几本表演理论的书籍和一张全家福的相片。总的来说,是一个温暖的小天地。
I只要在家,便打电话叫我来玩。和他一聊天就像无法停刹的汽车,有时一直海阔天空到凌晨1点。
做过一个关于I的奇怪的梦。我是一个在宇宙巡视遨游的少年。有一次到达一个长满巨大萝卜的星球。飞船不争气地在此熄火。出现一只外貌如同菜叶的怪兽。在情急万分之际,I的投影打射到天边。怪兽马上转身露出钦羡的眼神,说:“签个名吧。”
雏菊:26号——19号
飘的出现是我遇见I的16天之后。
日子已经进入秋天的最里面,必须穿厚厚的羊毛衫的时节。本来是准备晚上和同学去人民艺术剧院看一场不错的话剧,但是课程表像一个长满白胡子的老头,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手持细长的教鞭轻轻地敲在我的头上,说:“别想逃跑!今晚还有课!”
课程表老头说的课是影片赏析课程。这可是有一点恐怖的课程。说它恐怖,并不是没有原因。一般来说,上课的人数在100个左右。因为是选修课程,本该来上的,加上旁听的就构成数量庞大的人群大军。地点在主楼一楼的大厅,有少于人数的荷叶型的旋转椅。
飘也属于旁听一族。虽然专业并不属于编导,可是却对电影是怎么拍摄成功的异常感兴趣。当时我正在看着陆续到来的旁听学生得意于抢占到一个靠边的座位。她从我前面的位置回过头说:“有安东尼奥尼的《红色沙漠》吗?”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大约十八九岁光景,头发被拉直过,微笑清纯的女孩。她穿着淡蓝色有花纹图案的连衣裙,身上散发洗发水的香气。眼神很清澈,就像是没有污染过的密林泉水。嘴唇以弧度上扬的时候,一如调皮的小船在没有风浪的湖面嬉戏。她长得并不漂亮,但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人想和她一起旅行。去一个高高的山岭看奔腾的河水。
“有的。”因为陌生,我的回答非常简洁。
“可否借给我?”声音感觉是非常舒服的蓝天白云。
“也行。”因为有些紧张,这句回答显得笨头笨脑。
“那就今晚吧。我去你的宿舍拿!”她于是继续转头听课。
“……”我想要接着说点什么来着,可是突然就断在半空。
就这样,飘像一个光滑的马赛克,被安静地敲入了生活的墙壁。
晚上拿完影碟之后,便进入漫无边际的聊天的海洋。它大口大口地吞噬掉时间。我们坐在公寓二楼的蓝色沙发上讨论《第七封印》中的死神为什么不会死。研究今村昌平的《鳗鱼》中的长条动物是否应该找一个陪伴。最后甚至在争论曹雪芹的性别问题。期间她放肆地大笑,震荡出罕见的真性情。飘静好的外表下居然隐藏着惊人的才情和爽直的个性。聊天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公寓二楼寂静得像是一只闭目休息的绵羊。
后来,彼此好像都觉得没有比聊天更加令人爽快的沟通方式了,经常聚集在任何可能聊天的场所。有时是在学院的金字塔平原上,有时是在呱呱的窗边角落,有时是站在路边圆形的灌木旁边。飘发一条短信:“嗨!出来聊天吧!”我就感觉马上要举行一场盛大的派对一样。我们之间的话题冲破电影和艺术的管辖,逐渐蔓延到生活的点点滴滴。她会向我长时间地诉说最近的烦恼,还有一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我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忠诚地成为一台怨言接受器。友谊的根深蒂固带来更多的问候和报告,有时突然接到一条短信,她说:“我吃过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