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始于一段没完没了的等待。它如同一根从红色的土壤里钻出头脑的树木枝条,朝向云端不停生长,似乎永远没有休止。之前,我已经坐在空荡荡的休息大厅,和貌似白熊的化妆师聊过最近报纸的头条新闻,咖啡的做法以及刚刚被回升气温赶走的寒流。白熊化妆师戴着厚厚的眼镜,喜欢盯着别人看很长时间,其间似乎有很多语言跳动在曲折的视线上面,它们无比活泼,却无法识别,成为一场被沉默掩盖掉的悲剧。直到手机发出怪异的铃声,他才像刹那从梦中惊醒般,急促地忙碌起来。
“哦。知道了,您说。哦,两个演员马上要来。哦,主角已经到了。哦,我马上就准备。哦,您放心吧。”他一边对着手机恍若疯癫地说话,一边示意我坐在他的旁边。他挂上电话之后,从身旁拿出一个银色化妆箱,从里边掏出一块粉饼便向我脸上涂抹。他说:“哦,我得赶快给你化妆,我们马上就要去摄影棚拍摄了。哦,另外两个演员5分钟之后也要来了。”
化好妆以后,我坐在靠近玻璃窗户的沙发上看着这次将要拍摄的广告剧本,仿佛心里跳跃着无数袋鼠,它们呱嗒呱嗒地上下蹦动,一刻也没有缓慢下来的迹象。因为在这个广告里我是主角,自然是不敢放松对人物表演的把握。况且又是一个国际知名的电脑品牌,拍摄阵容也是豪华强大。如若频繁地出现差错,势必被招致无数异样的眼光。
剧情很简单,主要是讲我扮演的中学生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着,无时无刻不有标有品牌的电脑陪伴在身边,电脑让家庭其乐融融,让欢笑满房间。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个配角。一个扮演广告中的爸爸,一个扮演广告中的妈妈,一个扮演广告中的家庭教师。
而他们在几乎在我刚拿起剧本之后的两三分钟内全部到齐。扮演爸爸的是曾经在陈凯歌的《无极》中饰演大将军的平头男人D,大概30多岁,在大学当过老师,此后他坐在开往拍摄地点的白色面包给一同前往的我讲授了有关《红楼梦》的半个小时路途的文学课程。扮演妈妈的是还在电影学院表演系读书的面容温柔的女子E,比我高两届,在到达拍摄地点之后给我讲了很长时间的灵异故事。扮演家庭教师的则是一个长相青春帅气的男孩Q,20出头,已经从所学的配音专业毕业,我们一直到进摄影棚的前几秒还在快乐地互相做鬼脸戏弄对方。
在拍摄之前,负责美术服饰设计的女孩给我拿来几套衣服,得一一试穿,找出最符合人物在场景中剧情和气质的装束。第一套是红色的运动衬衫加短裤,整个人在镜子前面成了一个巨大的草莓。第二套是一个略显空荡的背心和一条浅色的牛仔,由于牛仔的裤腰太粗,使得被走一步,裤子都下沉一截,最后像是一场未成年的脱衣舞秀。第三套是一件亮黄色的足球队服和一条干净清爽的粗布裤子。看起来帅气十足,我本人自然非常喜欢。
“我也觉得很不错。就用这套吧。”导演说。他站在到处布置着闪烈的灯光和凌乱的电缆的影棚一角。声音轻轻柔柔。眉毛浓厚,像是被刷染了稠密的黑色颜料。细长的眼睛外边附着着透明的玻璃镜片。穿了一件鳄鱼的经典衬衫,一条暗沉的条纹布裤,修饰过的胡须显得性感而睿智。和其他国际有名的广告导演一样,有着极高的工作效率。在似乎是观察了很久我试衣的过程之后,他拍拍手,接着说:“来,我们试试造型吧。”
造型师给我设计了一个他自己发明的“乱帅”发型之后,我就进入了紧张的第一场广告镜头的拍摄。这场的内容是我的家庭教师在给我辅导功课的时候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我从电脑网络上订购来一只黑色的昆虫,在他一次不经意地回头间,放在他眼前,让一度害怕昆虫的他晕倒在地。这个镜头我和Q已经在无数次的戏弄游戏中酝酿了很好的感情,所以拍了两三次就顺利进入下一场摄制。
第二场要求我完全在一张摆设于充满童趣的儿童房间的白色大床上表演。主要是说我早上有赖床的习惯,但是这个品牌电脑却能用温柔的定时呼叫功能将我唤醒。我按照导演的要求脱去身上大部分衣服,只留下一条贴身的短裤。然后所要做的是先在床上蒙住被单不停地翻滚,然后裸露出上半身做出烦厌的表情,以示对起床的抵抗,在接下去的翻来覆去后,终于被无奈征服,乖顺地穿上第一件衣服。这一系列动作因为表情等诸多因素,拍摄了若干次,直到最后劳累地爬在床单的边角呼呼喘气时,导演才威严地喊出一声:“OK,过。”
接下来是在电脑屏幕前头戴耳机,随音乐摆动身躯,最后得意忘形,站起来扭动舞蹈。我换了一件橙色的开口衬衫,一条宽粗的短裤,在没有音乐的寂静中热烈地幻想自己在一片洋溢着热带舞曲的海岛尽情蹦跳。全场的工作人员都面对这场无声的舞蹈观望,像是一些没有光泽的烟花火焰。导演对这场个体发挥的表演似乎十分满意,嘴角露出了少有的笑迹。
最后一场拍摄需要扮演家庭全家出动,爸爸妈妈孩子一起在电脑前娱乐欢笑,两位表演前辈自然是演技精湛,镜头很快就啪啪过去。惟独最后一场全家微笑的镜头,拍了不下30次,我们也就一起以同样的姿势在黑糊糊的玻璃前面笑了不下30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导演对这个镜头要求极为苛刻,好像它是整个广告中间最重要的片段一样。
广告也在这全家复读机式的暖融融的微笑中抵达了尾声。从开始到结束,拍摄一共用了10个小时35分钟。走出摄影棚,天色已黑近凋落,陷入迷荒。
众人上车以后,汽车装载着浩浩荡荡的摄制军团驶向导演点名的特色菜馆。庞大的两桌美味宴席,是视觉和胃口的双重享受。11点睁开眼睛,餐桌的话题由找何种男友最可靠转为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E把酒杯一敲,清了清嗓子,说:“我可是真的相信。因为我自己就亲身经历过这事。小的时候,我的身体一直不好,老是生病,但是我弟弟却一点事也没有。所以我妈妈就帮我请了一个神婆来看,她说我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必须用燕子窝里的小蛋和西边水沟的芦苇混合成草药煎服才能好。我妈就按她说的去找,然后给我熬好喝下去,我的身体就一下好起来了,到现在都没有怎么生病,你说奇不奇怪啊。”12点走到身旁,所有的人都在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花用水果拼盘里的香蕉代替。这根黄色的长条花棒要是落入谁手,就得带来一个节目。咕咚咕咚。咕咚咕咚。传花开始。传花结束。有人歌唱。有人嚎叫。我的头已经有些沉重,好像被睡意重重地敲打了一下,刚想趴在桌前一会儿,就被旁边的人告之,宴席已散,改去他地。
又是一阵轰隆不止的车程,我下车时头顶顶着大大的“钱柜”KTV的标志。人群一拥而入,一如不可抑制的洪水。我的睡意未散,就靠在KTV包间的沙发一角的和许多手提包一起昏睡。周围是喧嚣和嘶喊。迷蒙中,记得有人问过我是否要水。还记得D大将军端着一盘葡萄随着一阵歌声翩翩起舞。
窗外的黑色似乎在凌乱的音符流转中一点一点透明起来。像潮汐在反复的汹涌后又反复归于平静。我清醒起来的时候是凌晨4点02分,人群还处在嘈杂状态。看过手表之后,我决定就此返回学校。明天的10点还有英语课,得抓紧时间好好睡眠充电。告别这些或许不会再见面的朋友,我向一辆沉浮在灰白雾气中的红色的士招手。全身有一种血液轰然倒塌的致命美感,仿佛猛烈的铁锹挖空了洞。灰白的雾气在迅速行驶的车窗外扩散至无边无际,亮度也随着它被剥离暗的皮层。城市似乎又重新响起了从天而降的硕大轰鸣。
回到电影学院。一切都在平息之中。凌晨5点。空旷的地面没有丝毫声响。树木的枝叶依然在光照稀薄的清晨境地茂盛地生长。一种类似于冷的感觉在夏日的末端从树梢间和地层里渗发出来,依附在灰色建筑的肌肤上面,最终带来季节将逝的讯息。公寓的楼层大门像是一双张开的温暖手臂,蕴藏着一个无比宽阔的胸怀。我的步伐加速,像是一颗划破气层的下坠天体。
此刻,我的一天还未到来。在这之前,我可以倒头栽在床上,在无限柔软的白色床单上舒展身体的疲乏。而新的一天,已经是4个小时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