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壹:“我只是在做我自己。”
姚文坛(以下简称姚):电影学院是很多喜爱电影和艺术的年轻人梦寐以求想要求学的地方,在中国电影的历史与发展中具有独特的意义。作为亚洲最大的电影学院,它是电影历程的一个见证,同时也成为中国影迷心中一个具有特殊性质的符号。每年报考电影学院的考生都数以万计,而你从电影学院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被这座中国影视类的最高学府录取,我很感兴趣的是你是怎么准备专业课考试的,我想很多人都想了解电影学院的招生过程。
彭扬(以下简称彭):它应该是比较公正和公平的。电影学院的老师更加欣赏的是学生本身的气质和个性,在乎的是与艺术相关的天然性的初步印象和感觉判断。不像一般综合类大学那样,可能一切只是看高考的分数。考专业课之前,我没有怎么很好地准备,我只是大概知道要考什么,很多和我一起考试的孩子,都为此学习过一两年或者进入一些考前辅导班上过很长时间的课程。我当时只是一个人背着书包在学院里报名和考试,心态要平静得很多。
姚:在报考电影学院之前,你就已经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新闻传媒专业录取,这是不是你保持心态平衡的一方面原因。另外,准备得匆忙该怎样应付专业的考试问题。
彭:电影学院的考试一般最少有初试和复试两个阶段。初始一般考查的都是一些各专业最基本的知识,复试则是要求和当年招生的老师面试。我觉得初试只要是真的喜欢电影的人都能通过,复试才是考查一个考生综合素质的阶段。老师不会死板地问你问题,而是像和你聊天一样,从很多谈话的细节对你的艺术学习能力做一个初步判断。我在专业考试的时候,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和研究,只是按照自己的个性真诚地回答老师们的提问,仅此而已。包括到现在为止,我只是在做我自己。
姚:这也是一个极具个性的回答啊。现在很多人都在拼命地在艺术上模仿别人,你能够保持自己的艺术独立性,是很难能可贵的。据我了解,有些人报考电影学院四五年,最终仍未录取,但还是执着地坚持自己的信念。为什么这么多人疯狂地痴迷电影学院,电影学院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彭:电影学院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一种资源的开放和氛围的环绕。这里的人都在做电影,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拿着摄影机器的人群。还有这里丰沛的电影资源是中国很难得的关于电影的仓库。我的电影观点是电影是需要技术的手工活,但同时必须调动自己深度的生命经验和情感的确定态度。
零贰:“像是一个没有底部的梦境。”
姚:在电影学院学习了快两年了,你的专业课程一直很优秀。而且你也主演了很多部电影,我看过其中3部。有两部是和国外的导演合作,有一部是和国内的导演合作。觉得你的表演很自然,也很有天赋。最近的《小提琴》也已经入围了法国里昂电影节和韩国短片电影节,可以说以作家身份出身的你,成功地完成了向一个优秀演员的转变。现在亲身参加电影制作之后,是不是对电影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了?
彭:我觉得拍摄电影也就是在雕刻时光。我喜欢尝试电影表演,也喜欢拍摄电影,这对我来说像一个没有底部的梦境。它可以创造出来一个多维的空间,并可以在其上添加新的东西,以此来壮大我的生命。我从来没有刻意地学过表演,只是单纯地觉得感兴趣和愿意尝试,以后也没有想过自己能做一个演员。对我来说,不管表演还是导演,我都把它们看成是电影的一部分。电影的各个部分对我来说都是有趣的。我写的很多虚构的剧本可以通过影像机器还原成一种光影画面,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美妙事情。
姚:你一直低调地生活学习,并且为人谦虚温和,对于就像你说的“电影是技术活”这点上你是能够沉下心做电影的人。但是因为你的出色表演,你得到了很多北京独立电影人的赏识,也因此得到了更多的表演合作机会,说明你是一个有着浓厚个人魅力的人。很多北京的先锋摄影家也先后找你做过模特,在最近的时尚杂志上,记者采访他们对你的评价以后,得出的结论是:“身上一种独特的气质,纯粹纯洁,非常舒服的天真童性,同时带有一种反叛的精神。”和你交谈和接触,我也发现了这点。
彭:谢谢你。谢谢他们给我这么高的评价。其实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东西,我只是凭感觉去表演而已。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导演和编剧。我自己想拍摄一部带有独特风格的纪录片,这也是我刚进电影学院时期的一个梦想。现在已经在做了,得到了很多业内很优秀的电影人的帮助,到时还会配合这个纪录片写一本书。我一直是个想法基本上成熟就会去做的人,不会在乎最后的成败,也不会考虑别人的眼光。如果顾及太多,艺术品就缺失了激情和冲动,也就会一寸一寸地失去血色。
姚:看过你拍的一些电视上的电脑广告、果冻广告以及一些时尚的平面广告,很难想像画面上那个阳光可爱的小男生其实对于电影艺术有着自己独特深刻的想法。很多比你年长的电影人也都对你有过不错的评价,有没有想过以后与他们合作?
彭:当然。我一直在和非常优秀的电影人合作。不管是他们对我的小说感兴趣想拍成电影也好,还是在电影拍摄上的一些合作也好。我觉得电影是一个需要合作的群体交流协作体。孤身一人是不会有杰出的作品的。我喜欢和极具个性的艺术家合作。以前有一个电影学院的男生,突然在半路走到我面前说,你是彭扬吗,我看过你的小说,感觉很好,我想找你合作一部电影,能聊聊吗?我当时很吃惊,但是我很高
兴。我需要的就是这种真性情的艺术家,不认识没关系,但是要大胆主动地去交流和沟通。
零叁:“路途中与干燥花叶。”
姚:采访你的过程中,发现你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充满诗意和艺术感的人。电影学院是不是让你的这种天性得到尽情发挥了呢?平时在电影学院一定会很多有趣的事情吧?
彭:我觉得电影学院很适合我。我没有办法做到每天坐在一间几百人的大教室里学习不感兴趣的课程。我喜欢在类似于旅行的生活中开放感官和积累经验。我没事的时候经常会和一些朋友去旅行。其实旅行不一定就是要去遥远的地方,在北京附近也有很多不错的地方。甚至沿着一条漫无止境的公路行走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个人或者少数人的旅行能够让人在行进中思考。而真正的个体性思考在现在社会思想状况危机的态势下,是必需和急需的。我追求的感觉一直是在路上。对于生活,始终需要提升。对于艺术,亦没有终点。
姚:《中学生》杂志在2001年采访你后,称你是中国最年轻的影视编剧。因为当时你只有16岁,在高中时期就为电视台和影视机构写剧本。现在依然在写吗?
彭:对。我没有停止过写剧本。高中写的剧本基本上围绕青春题材编剧。现在和那时不管是意识上还是思想上都有很大的不同。从内容上说,关注的范围比以前更宽广了。从风格上说,个性和独特的东西越来越多地凸显出来。剧本的编写是一份快乐又劳累的工作。必须有强大的创作韧性。像是一些干燥花叶,经过思想的层层曝晒,才能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清香。我不太在乎剧本的划分。我只想做一个优秀的编剧。而不是商业片编剧或艺术片编剧。我觉得这种划分本身就很可笑。
姚:你读的专业并不是每年都招生。近年这个专业电影学院只招了两届,7年之前是第一届,出了很多杰出的电影人。比如贾樟科。7年之后,你作为他的同门师弟,在电影上也有自己不错的成绩。看过师哥的作品吗?在学习电影的过程中有没有一些逐渐沉淀的观点?
彭:我只看过《小武》。贾樟科是一个优秀的导演,但是我拍的电影肯定和他的电影不一样。电影对于我就是电影。它至少是一个投入资金和设备的工业活动。我不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可以大张旗鼓的发展所谓的艺术电影的时期。中国百分之八十是农民,如果不首先让他们愿意走进电影院看电影,那么国家的电影业就不会有什么起色。而且,大多数看电影的都市人,也都是抱着轻松消遣的目的去观影的。如果一部电影让观众看不懂,或者需要费劲头脑像解数学习题一样地观看,当然这也许是一部分电影导演证明自己以及表达个人思想的途径,但是对于中国电影产业的发展以及市场化普及没什么帮助。不是说中国不能拍摄艺术性很高的电影,而是说中国不具备像欧洲这样深厚的文化沉淀的观影基础。相反现在大多数走进电影院的观众都只愿意看好莱坞的大片和港产商业片,为什么很少愿意看国内导演的电影。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命题。如果电影院观众都不想进,又怎么再谈是否有人欣赏一些艺术性的电影呢。我想一个国家的电影产业的起色必须要依靠一批优秀的有前瞻性的导演。韩国电影便是很好的一个例子。他们能做到的,我们也一定能做到。我从来都没有对中国电影失去过信心。
访谈录电幻青春与诱惑花园(3)
零肆:“无法摆脱这种引力。”
姚:你独特的艺术气质可能跟你写作出身有关。作家一般都比较敏感和细致。你的小说频繁地在国内外获奖,也受到了世界范围内的认可,日本的《读卖新闻》更是将你称为“中国最具潜质的青年作家”。一些已经获得名声的作家,比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树、贾平凹、陈平原等均对你赞不绝口。这些光环对于你的写作来说是否产生了某些触动和改变?
彭:我的写作自始至终是我的个体写作。我很感谢欣赏我的小说的各位前辈和媒体,但是我绝对不会因此去做一些改变,去刻意迎合谁的口味。写作对于我是生命的气息。也许有一天我可以不再拍摄电影,不再写歌演唱,但是我不会放弃写作。每一天我都会写作,不然身体就会有种类似于疼痛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微妙。写的东西有时长到上万字,有时短至几十字。我喜欢随身带一些便条纸,有时是突然迸发想写的冲动,我就会马上记下来。写作其实是我对存在感的一种认定。我在很多媒体上都说过,我的写作动机很大程度上可以用一个词概括,那就是“了解”。因为我觉得我们本身是一个包裹在皮肤四壁之内的幽暗存在,我们在慢慢地长大,慢慢地卷入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建立不同程度的联系。了解可以让我们发现问题所在,实际上,进入了问题,就进入了状态。创作是一种状态,灵感也是一种状态。有了真问题,才能有真感觉;有了真问题,才能有真艺术。带着了解,我才能接近一种真实、真理和真相。所以我的写作应该是一种理性与感性的互相穿透。
姚:你是中国1980年以后出生的最早获得国际文学奖的作家,也是很多国外媒体看好的文坛新人,这点对你以后走向世界文学殿堂无疑是一条很好的道路,它会对你的中文写作产生什么影响吗?
彭:不会。我的写作受到的影响只来源于自我的意识和社会的变迁。我对中文写作和母语写作有自己的认识。我不是所谓的民族主义者,我只是一个热爱汉语崇拜汉语的中国作家。汉语绝不是外贸部的一个分支或者出口的一种商品,汉语本身就在世界中。我觉得汉语是世界上最优美最伟大的语言之一,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我用这种语言写作,我没有在世界之外的感觉。
姚:现在的文化状况不容乐观,我们很多非常优秀传统的文化都在一点一点地丢失。包括一些学者也成了西方文化理论附庸。你的文化思想状况现在怎么样?
彭:我的观点是:一方面是看世纪西学的那些东西进入中国以后怎样改写了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语言方式;另一方面是看看我们传统资源有没有可能在后现代的这个世界重生。我不相信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就在100多年的历史中烟消云散了,所以,福柯知识考古学的方法是一个启示,我们应该把中国的一些知识的残片,还有生命力重新发扬光大。
姚:我觉得你的这种想法应该是中国新一代文化青年的榜样。那么,文学上呢,对于作品在最近进行了哪些思考?
彭:我个人认为,在文学里面更重要的一个东西是现实感,而不是现实。有的东西你写的很真实,一点都没有作假,但写出来以后人们会觉得非常虚假。反而有的纯属虚构,没有真正发生的东西,你用文学的方式讲述出来以后,会给人一种特别真实的感觉。因为所谓真实其实不仅仅是发生学意义上的。在很多时候,我们可能反而通过虚构这样一个途径,或者说这样一种文学的取向才能够抵达我们所认为的真正意义上的真实。我觉得这其实是在重申文学本身的一种独立的尊严,独立的价值,独立的立场。
这种立场,公众千万不要武断地认为它是跟社会现实相反的,是反生活的,即使有时候它看上去像是在反生活——我当然不是指所有的文学都有这种可能,但我认为好的文学往往有这样的特征,就是说,即使这种文学看起来是在反生活的时候,它也在体现着生活的本身的真实。因为所有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完全正面的去理解它,所以我们要通过反面去抵达它。有时候,你要介入一个东西的正面的时候,你要反过来面对它的背面。就像我最近看杨德昌的电影《一一》,它就是讲那个小孩拿着相机永远在拍大人的背影。拍摄本身是一个虚构,因为它有对光线,聚焦,构图等的考虑,他拍下的是一些真实又是虚构的东西。他拍的是你的背面,你平常看不到的东西。
姚:美术和电影之间其实也有紧密的联系。你以前举办画展,还在国际上获过设计的大奖,明年湖南美术出版社要出版一套你的画集。你现在还画画吗?
彭:很少画了。我不是超人,没办法在很多工作的情况下依然作画。这需要灵感,而灵感并不是随时都有的。如果一个人坐下来就能画,要么是天才,要么是机器。而我觉得我两者都不是。但是我画画的经历给我提供了很好的美术素养。无论是拍摄电影,还是艺术设计上,都给我很大帮助。有时我在上课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些不错的图案,就马上画在草稿纸上。可能现在和美术的关系就是这样吧。但是它更深层度上已经渗入了我的内在。我最近对服装设计很感兴趣,时常研究一些服饰,觉得很有意思。
姚:但是我觉得美术气质不仅渗入了你的电影和文学,也渗入了你的音乐。听过你获得音乐新人奖的原创专辑《stay in your arms》。感觉上好像是一幅一幅色彩鲜艳的画面。为什么没有想过以后在音乐上发展,我觉得你是一个很有音乐天赋的孩子。
彭:我不想进行所谓的音乐上的发展。我有很多朋友在唱片公司,有些是现在当红的偶像明星。我明白到最后他们的音乐已经和自己最初的想法完全背离了。音乐对于我是情感的表达。我在北京也有一个自己的乐队。但是我们是一些真正热爱音乐的年轻人。没想过让别人认识我们,没想过出专辑,只是自己做着玩,但是却很快乐。
姚:我一直很惊讶,你在文学、音乐、美术、电影,可是说艺术的主要方面都有不错的成就,我想知道,艺术对于你还仅仅是艺术吗?
彭:艺术对于我是一道宽广的风景。我从小是在乌鲁木齐长大的,那个城市是远离中国主流文化的边缘地区,也是一个浓厚的艺术之都。我一直接触各种各样的艺术,并为此着迷不已。无论是我挚爱的写作还是其他,我都无法摆脱这种引力。这很难言喻。这是一种痴迷的状态。我想每一个个体生命都应该在我们身处的蓝色星球留下一些痕迹。而艺术应该就是我生命留下的一道痕迹。它可能透明,但终究存在。
零五:“它不是小说。”
姚:现在聊聊你的这本书吧。我看完之后觉得你是一个善于雕刻生活的人,你的文章凸显出浓厚的个人风格。甚至感觉上像是小说。
彭:它不是小说。对于生活的记录方式每个作家都会有自己的文学态度。我写的全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但是不想用一般散文的写法单调地记述。或者说,为什么散文就不能用我的这种方法来叙述呢。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什么绝对权威的艺术定理,我在乎的是每一种充分表达个体情感的可能性。这本书是我大学低年级的一部散文作品集。
姚:阅读这本书,我的心态是起伏不定的。一方面我对电影学院的生活也很好奇,一方面也被你敏锐的生活嗅觉所打动。其中弥漫着淡淡的感伤和美好的情感。一些部分是对生存状态的思考,一些部分则是对爱情的探讨。理想中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彭:爱情永远在通往理想的路上。
姚:你的这个说法很有意思。现在还在电影学院读书,平时要是写作的时候一般在哪里进行?
彭:我经常提着我的笔记本电脑在学院四处转悠。有的时候在公寓二楼的蓝色沙发上。有的时候在学院后面的星星岛酒吧里。还有的时候在学校体育场的一个无人注意的小角落。像是一种漂流,我乐在其中。
姚:看来你是一个浪漫的生活制造者。我很喜欢你的这本书,也谢谢你接受访问。
彭: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