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奶奶有次对我说,“你娘嫁过来的时候,是从娘家里带过来一只金蛤蟆的。你娘死后,就变成了一只土蛤蟆,你爷一生气摔在地上摔碎了”。
那是从奶奶嘴里传出的关于母亲的一个传说,后来,几位伯母也曾经说过,母亲去世后二十多年,怕父亲伤心我都没有问过有没有这件事。
“大厦也倾,一片凋零”
母亲去世后,两只猫,一只被福生的爸爸在大队里值班时打死炖着吃了,一只吃了药死的老鼠毒死了。家里的鸡、鹅,还有兔子成批成批地死掉。
也许动物都是有灵性的。
父亲隔三叉五地叫上衍科、连忠,到家里吃鸡吃鸭吃鹅吃兔子,虽然是死掉的,物质还没有极端丰富的时候,土生土长的家禽,收拾得干干净净,炒或煮,自有其味。
然而,等这些鸡鸭鹅兔子死完,除了那头牛、那只狗和三个人苦苦的心灵,家里就只剩粗茶淡饭,娘的味道渐渐褪去。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改变什么,母亲去世,小哈喇河依然在我们门前拐个弯曲折东南流。
但对于父亲来说,母亲去世的影响是彻头彻尾的,父亲愈发地沉默寡言,我和妹妹从此再没见父亲笑过。
社会在前进,步伐越来越快,我们这艘小船,却在生活的远航中失去了一个领航员,失去了另一个摇浆的人。
那时候,我和妹妹成了村里最让人叹气的孩子。
我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绑根棍子,腿别到大梁底下满街乱窜学自行车的时候,街上的人见了我,总要叹口气,“多好的家庭啊,这苦命的孩子”。
父亲开始干一家人的活,走一家人的路,补一家人的衣,承受一家人都承受不了的苦难。
村里拖拉机渐渐多了起来,机械化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农村破题,父亲的依靠仍然是那头牛。
父亲曾带我到玉米田里劳作过,要用犁把玉米沟里的草除掉,施肥。父亲一个人一手把犁,一手拿缰绳,把犁的手还要拿根条子,防止牛偷懒或不走直线。
毕竟,牛是畜牲,没有牵牛的,怎么会走直线呢。常常可以看见父亲狼狈地在玉米地里被牛拖着横冲直撞,玉米棵被呼拉拉犁倒的样子。
秋收完,要耕地平墒打畦种小麦了,父亲舍不得雇拖拉机。
一人扶犁,一人牵牛,一人耕地,牛不走直线,没有任何遮挡,父亲不停地挥动手中的鞭子,田里出现一道道曲线,有时就犁到别人田里去了。
乡亲们叹着气。
而儿子和女儿就在田头,父亲舍不得让这两个孩子过去帮帮忙。
我的性格开始变化,眼看着父亲一个人忙里忙外,我知道应该帮忙却不再去帮忙,任由着自己的性子玩,我才7岁啊。
晚上,我趴在炕上写作业,妹妹看小画书,父亲就斜坐在炕沿上,靠着墙抽着烟,有时头仰起,砰砰砰地用后脑勺碰墙。经常半夜里醒来,会看见父亲趴在被窝里,黑暗里烟火明灭,不停地叹气。
母亲离去,父亲对我和妹妹倍加呵护,在父亲心里,只有两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
有次,连忠到家里去玩,和父亲坐在堂间里抽烟。
“四哥,再找个吧,家里有个亲戚,也是带着孩子,女人一个人过,能干,心眼好”,连忠说。
父亲还没说话,我把手中的书使劲摔到地上,跑到屋里。
两个人不再说话。
父亲为人好,能干,年轻,再续一个理所当然。
后来,很多上门为父亲提亲的人,每次我都一样的表现。父亲对每一位提亲的乡亲都说同样的话,“孩子不愿意”,然后叹口气。
就是因为儿子的不懂事,父亲没有再续。
因为我童年的幼稚,葬送了父亲的唾手可得的第二次幸福,也失去了改变我人生的机会。
然而,小时候却吃尽了没有母亲的苦,小伙伴和我打架,只要一打,不是对手的,就跑得很远哟喝:呀!呀!呀!没娘的孩子!然后大唱《世上只有妈妈好》,随之扮个鬼脸。
他们当成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却不知深深伤害了一个孩子的心,当我哭着回了家,父亲只是抽着烟,叹着气,有时抚抚我的脑袋,他只能用辛勤的劳动养活我和妹妹,供我和妹妹上学,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要争气。
无论多么累,父亲曾未在我和妹妹面前说一句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