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是我们学习生涯面临的第一次人生考验。
我们上初四的那年,初中四年制改三年制,也就是九年制义务教育由“五四”制改为“六三”制,比我们晚一年上学的学弟学妹们,将和我们一起毕业。
我清晰地记得,初三那时三四百人,为了应对学制的变化,学校里在初三所有学生中间反复进行考试选拔,成绩前七八十名的组成两个快班,保证升学成绩,其他的在普通班。
那年初三的这届学生和我们一起争夺高中和中专名额。
94届初中学生,应该对初中生活有更加感慨。
那一届,他们提前接触到了计算机,是所有学生最早接触computerDOS286的一级,他们的学识与与比尔盖茨的财富一起增长。
那一届,他们提前一年毕业,前程上多了四百多人与他们竞争。
那一届,他们最早认识了“李雷和韩梅梅”。老师左手拿课本,右手习惯性按下录音机,说上句“nowlisten”,极有时代质感的“Lessonone”“MynameisHanMeimei”萦绕在教室,回响在教学楼里,传遍校园。
十几年后,网上流行了一首歌曲,徐誉滕的《李雷和韩梅梅》。
徐誉滕不仅是音乐人,还是一位情感大师。
音乐响起的一刹那,眼前就有一群朋友穿着白色运动鞋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就会望见尘土飞扬我们一起踢球的破操场,就会让人想起青春刚刚升起对男生和女生的小爱慕。
一切都是我们无意走过却永远回不去的曾经。
然而,我们遗憾李雷和韩梅梅为什么没走到一块儿,幸运小鹦鹉还活着,幸运LUCY和那届学生学完英语长大回国,幸运JIM做了中国女婿,幸运LITAO找了个好职业,幸运书中的每个角色都活着。
可是,他们是不是也如今天的我们一样,很辛苦地活着呢?
我们没有学过,也与我们无关,可那是80后一代的集体记忆。
也曾经听哭过我。
……
中考填报志愿了。
从前优先中专的招考制度已经逐渐被高中——大学这条路代替。
社会的发展需要更多更高层次的人才,高中变成更高学府的唯一路子。
1997年,我们报志愿的时候,正处在这个分水岭上,往前走几年,是考中专先要预选,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尖子才有资格。
我们考的时候,已经完全自愿,只是老师会给家长提出参考意见,根据对学生的了解,提醒家长应该报高中还是中专。
再往后两年,中专学校已经被国家的教育体系定义为中等专业人才培养的学校,往往是学习成绩并不优秀,但可以学得一技之长的学生选择。
我家庭条件特殊,二伯、五叔从城里赶到我家和父亲商量,最后决定,我“走近路”,报考中专。
学校里召开了最后一次家长会,家长会开完,我回到家,父亲坐着抽烟,沉默了好长时间后问我:“城城,你愿意考高中还是中专”。
“听二伯和五叔的”我说。
“城城,你要是考高中也行,我供”父亲话不多,但铿锵有力。
“我考中专”。
考中专只要三年就可以就业,相对于高中三年少花费不少钱,而且如果考上大学,那也是未知数,父亲要劳累成什么样子?
班主任曾经找我谈过话,班里前几名的学生,只有我报考了中专,觉得非常可惜。
人生就是人生,一些路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
要别离,天然就有一种伤感。
我们很珍惜那段初中将要离别的时光。
距离中考时间越来越近,有些人忽然走得很近,只是在青春的一季里的一种默然的喜欢,我、海子、望泉、楚云、子寒、王蕾,有时骑着自行车,有时就步行,一路嘻嘻哈哈。春天已悄然被夏天的身影代替,我们逃学到学校南的河边。
六个人谁也不说话,坐在河岸沙滩的向阳高处,半躺着看静静远去的流水。水伴沙,水碰石,铿铿锵锵,河边水鸟戏鱼虾;看远远层层叠叠延伸到天际的绿意,看风吹杨树梢,大片大片的绿叶在阳光下不停地闪着光摇摆。阳光温柔地照,叫了一个春天的布谷鸟仍然不见疲惫地鸣唱,空气里,我们的心里,那么温和宁静。
楚云带头,王蕾、子寒跟上,脱了鞋子,跑到水里,踩潺潺的流水,随而向岸边的我们三个泼水,那时,我们欢乐无忧。
我们都喜欢唱歌,海子喜欢吴奇隆的《一路顺风》,总带着听英语的小录音机,放上磁带,我们一遍一遍地听。当前奏响起的时候,总能触动我们的心弦,更加一言一不发。六个人一起坐在河边,楚云、子寒、王蕾不知不觉就跟着唱起来了,然后,我们一起放声唱。
那时,我们也伤感、留恋,我们也懵懂,疯狂,人生的第一季,在那个春末夏初的季节。
王蕾慢慢转过头,泪眼模糊,看看我,又转头看看海子和望泉。
“边城,海子、班长,我们每个人写一张纸条吧”。
大家一下疑惑起来。
“纸条”?望泉问,我们一起看王蕾。
“每个人写对我们母校,关于自己的未来希望,关于对我们关心的人的话,一定要有关心人的话,写完我们塞到这些树里,十年后,我们一起找出来看”。
王蕾抹抹眼泪,有点小性子地指着河对岸那排白杨树。
“这个主意好”楚云由悲伤转向小兴奋。
王蕾,一个百变女孩,不知从哪冒出的灵感。
不照办,如何对得起我们刚刚踏足的青春!
时间在一周后,期间,我们商量如何在十年之后,纸条不腐烂,还能找到树。海子找齐六根细细的不锈钢钢管,一端磨锥,以蜡封口。
第二个周六下午,我们一起,把写好的纸卷成细条,塞进钢管,点燃蜡烛,把另一端滴得结结实实。海子带了锤子,把我们的理想、牵挂、寄语和第一季青春的暧昧,全部狠狠地敲进树干。
海子在自己的树上画个小足球,望泉是一个五角星,我是圆圈;子寒、楚云、王蕾没商量的情况下,全部画了心。然后,我们彼此轮流去刻画另一个人的图案,直到确定图案可以随树生长了,我们离开。
在楚云和子寒的建议下,拆阅时间,十年改为五年。
……
虽然学习紧张,竞争空前激烈,但一有空,我们一大群球迷还是要踢个痛快。离中考二十几天了,我们约定踢球倒计时,中考前再踢三场。
第一场。
没想到消息一扩散,三十多个人聚集在了学校的西操场,代天明也参加了。
离开学校就那么一小撮时间了,学校里不论校长还是老师,都一反常态的宽容,好多老师是知道我们要踢球的,没人再反对。
那天,王蕾的姨妈从烟台赶来,一家人为王蕾考中专还是高中商量成了一锅粥,王蕾气了一下午,第四节课,把书包甩到肩膀上回家打架。
同时甩下一句话,“边城,你得向我报告踢球情况,详详细细的”!
踢球!
我、海子和一拨经常一块踢的自然找到一块,组成一拨,水平明显高出他们临时组成的杂牌军。
开场不到五分钟,海子从后场断球,一脚长传到中场,我空中停球,球弹地第一下,顺势大力抽射,球像炮弹一样进门。
望泉在一边举着小拐,高喊“最佳射手”!!
楚云和子寒极兴奋的小跳。
我和海子,几个伙伴击掌庆祝。
踢了四十多分钟,我们三比零领先,又获得一个角球。
海子把球抱到角球点,看了看我,然后放下球,退几步,助跑,脚掌击在球中下部,一个内旋球,我跑位准备头球抢点。
海子的技术很好,球划了一道弧线,然后在球门的左前方下坠。我看好,球在坠落过程中,迅速跑位过去,预计好落点,跳起。从下往上,狮子甩头!
同拨一个偶尔踢球的同学同样看到了机会,个子稍高点,同样狮子甩头,“轰”一声,球都擦了头,但头却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起。
大家都呆了,我感觉右眉角一热,那个同学也瞬间捂住眼角,然后,是血。
鲜血顺着我的指缝外淌,一滴一滴滴到我的T恤衫上,同学们马上簇拥过来。
我们到了卫生室。
很不巧,那晚,卫生室一排房屋是停电的。
我右眼没法睁开,坐在椅子上,医生先顺着眉毛上下打了麻药,血水顺着伤口哗哗流下,用酒精棉一遍遍清洗。接下来是缝合,用镊子夹着穿了黑线的弯针,我闭着眼睛,听到的是一针针线扯动肉木木的声音。
缝好,望泉和海子每人手里拿着两根蜡烛,像两个圣斗士。
楚云在一边,一汪埋怨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同去的子寒等几个女生早已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那次,我缝了七针,那位同学缝了五针,伤口上裹了厚厚的纱布。
我相信了友谊。
晚上,我和望泉住在了海子家,望泉在路上开玩笑:“离中考没几天了,看来你要倒眉了”。
我说声“别乌鸦嘴好不好”
然后,一起哈哈仰天大笑。
麻药过后,伤口疼痛,眼睛开始发肿,第二天、第三天,我回家没再去学校。
球友们知道我眼角撕裂,全体决定取消后两场,中考前不再组织踢球。
一周后,我抽线,小医生说伤口愈合很好。
后来,我回母校做老师,那个善良可亲的校医还在,与我的一位老师结了婚,到卫生室时,谈起过我的伤口。
小医生认真看了看我早已愈合的伤口,笑着说“一点也看不出来,一点也不影响帅气”。我说“嫂子缝的好”。校医又笑着说,“是你撞的好”。
撞的好。
……
中考完,各个毕业班都要例行举行一次话别会,学校安排几个学生拉个地板车,轮流给各班分西瓜,大家吃西瓜,趁着成绩还没下来的兴奋劲,互道珍重。
我们一班是留下同学最多的。
我和望泉、代天明在学习上互帮互助,对同学们的带动,以及对其他同学无私的帮扶功不可没。初四,凭自己的热心,以及在班内各方面的表现,同学们的认可和信任让我越来越自信。
那天,王蕾特意带来了小学时曾用过的剑。
居然不唱歌。
初中四年,王蕾没有舞过一次剑,以至于很多同学都不知道她是曾经的武术队队长,只知道她是消失了两个多月,发出驴鸣音的百变女孩。
楚云上台唱《十七岁的雨季》。
那年,我们毕业的时候,很多同学正好十七岁,我虚岁也十七了,楚云唱得很有感情,唱完鞠躬,恋恋不舍,眼圈红红,同学们共鸣,使劲鼓掌。
接下来,都是以歌舞为主。
同学们的才艺在初中的最后时刻突然暴发,这让班主任非常吃惊,学习的压抑,严格的纪律,多少同学的才华被大山一样压得无声无息了呢。
高潮当然是王蕾的舞剑。
还是行云流水,还是曼妙身姿,舞的时候并不长,但汗珠已从额头上渗出。
王蕾的剑很有新意,每一招式,她都配上一句诗,教室里掌声不断,其他班级的同学散得早,不少站在自行车上露个头往我们教室看。
福生摇摇晃晃站在自行车后座上,不停地站起弯腰,站起弯腰,头露个尖再下去。在自行车上,站起前轮就撅起来,蹲下车子就稳住。福生浮浮沉沉,像个小丑,在教室外高一声低一声不停喊“王蕾”的名字。
剑要表演完了,最后两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王蕾突然把剑指向了正在啃西瓜的我。
教室里突然一静,接着是如雷的掌声。
望泉一样在啃西瓜,在王蕾停下的那一刻,突然看看我,看看王蕾,嘴巴停止咀嚼,喉结上下一动,满嘴西瓜生硬咽了下去。
节目演完,老班例行几句积极奋进和美好祝愿的话,大家散去。
要离开了,楚云走到我身边,似乎有话要讲,只看了我几眼,便转身离开。
然后,各奔东西。
我们的初中生活就此结束。
……
回去的路上,望泉说:“边城,王蕾最后说的不是梦回吹角连营,而是梦萦不觉边城”。
突然想起了楚云幽怨的眼神。
我沉默。
望泉做什么都很仔细的。
接着,望泉问我:“你喜欢楚云还是王蕾”?
我思考了一下。
“两个我都喜欢”,我笑起来,看向慈埠中学的方向。
接着,停下看着望泉。
“靠,你是帅,可还不如我高,是不是天天踩****?竟然有两朵花喜欢你,真是违背天理啊,违背天理啊”!看看我,再自顾自地摇头,埋头走路。
到慈母山的最高线,突然,两个人停下,互相看看,一起大笑,不约而同回头看向慈埠中学。
那是我们青春第一季最后一次冲着母校放声大笑。
笑完。
两个人都沉默。
脸上不再有半点笑容。
脚底下我鞋底沙沙磨沙声,望泉小拐铿铿敲地,风吹树叶,哗哗作响。
我们就这样走,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