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最初的消逝来自于消息的降临。事先我对于父亲病情恶化的状况毫不知情。凌晨4点,世界的光线迷蒙闪烁的构建地球一个崭新的表面,手机的铃声如同大海的浪潮般扑灭了我的睡眠之火。
母亲告诉我,父亲走了。
万物皆在此时停顿。仿佛那些凝视着天空的鸟雀的眼睛。而各种音量也依次地跟随着即将到达尾声的夏季一起,成群地从物体中起飞,向着辽远神秘的空间蔓延。我的焦灼,我的忧伤,我的疼痛,我的迷茫,也都在声音宏伟的迁徙中停止了宣泄,它们终止于宁静。
我进入了生命历程里首次漫长的沉默中。宛若幽深荡漾的海底,偶尔能看到深海的闪光鱼类发出零星的思考的光点,偶尔能感觉到鲸鱼带着沉重的肉身与使命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除此之外,是堆积在周围的永无止尽的回忆。
这是一种对外界声音屏蔽,同时也不主动发出声响的状态。无声中,我站在空旷的房间里简单地收拾衣物,提着行李箱买当天返家的火车票,在动荡的车厢中间依靠在不起跟的角落颤抖。经过某个小站,理性的克制终于失效,眼泪顷刻而下,我去火车的卫生间,将自己反锁于内。火车迅疾行驶穿越一片麦田的边缘,夏季风把一些金黄和嫩绿的秸杆与叶片吹进车窗。土壤和植物的气息席卷而来。天空湛蓝的像是悬浮在上的冰块。关于父亲的片段反复地闪回,直到外界的光线沉落,夜晚的水墨已经开始扩散。
父亲一度让我感觉近在咫尺,但是现在我却已经位于他历史的彼岸了。生命的部分突然存在了一种断失。疾病残忍地将家庭身体的臂膀切除。父亲的离开引起了我深沉的怀念。悲伤中我依稀能看见他的身影,曾经给我带来启蒙教育的知识分子的身影。曾经在生命中给我树立顽强榜样的身影,而在怀念之上,它更让我的思想直视了死亡,并且与疾病交锋。这些神秘抽象的经验,只寓于现实的蛛丝马迹之中,却又让我们多么震惊。
死亡当然能够夺走我们所占有和支配的一切,否则也许人人部可以大有所为,我们不再惋惜,不再后悔,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但是死亡毕竟是那么真实,那么有力,它让面前的仇恨与热爱,战争与和平,痛苦与享乐,善良和邪恶这些填充生命并能展露容颜的一切变得渺小。但是我从来没有把死亡作为对人的希望乃至生命的否定符号,它带给我的是一种向精神内层产生的呼唤。我身边的朋友大都不愿谈论死亡,认为死亡十分晦涩不可琢磨,并且谈论这个话题没有意义,太过虚无。死亡本身并不存在任何晦涩意义的成分,当人们没有了解它与生命同样纯洁之前,只能说明他们还在心存恐惧,类似于对自身灾难的想象。他们认为皮肤与器官的衰老和死去已经成为我们和我们生命空间的界限。
真正的界限在于我们的内心,死亡只是一个幌子。父亲的离开并没有给我带来永无止境的消沉,虽然这次事件放大了我的自闭与沉默,也关掉了声音世界的开关,但是我却进入了从未有过的沉实的思考。父亲的坚毅与顽强的精神一直鼓励着我。从我在一个人的晃动的车箱擦干眼泪的那刻起,从我无数次脆弱的低头沉默又抬头看着前方起,我就已经决定我该有的生活方式。我必须是坚韧的。
回家见到母亲,我心里的想法更加地坚定。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坐在人群中间,忧伤又不失优雅。人群来自父亲家族的亲人,他们和母亲一起,积聚在客厅,墙上已经将父亲的遗像挂好。金色的像框中是父亲三十岁时照片。英俊的面庞上眼睛有神地望着客厅里的众生。一位叔父叫我上前给父亲鞠躬,在身躯的直立和弯曲之间,我感觉父亲依旧活着。我走到书房,父亲常在这里书写文件,满墙的图书好似色彩斑斓的刺绣。我闻到书桌和书本上父亲的气味依然。风又从窗外传递远方孩子们嬉闹的玩耍声响。时间已近黄昏。
父亲家族的亲人们一定要选择合适的葬礼举行的日期。他们认为这样死者能够跟生者更好的沟通。他们彼此坚信死者们会在阴间相会。这样一种把生命完结的神话化,能够带来一种心理上的慰藉。他们通过一种尽可能拒斥不合意的东西或者一种对于自我个体不死性的坚持来回避死亡的问题。从古至今,这是人们力图对付生命有限性的最平常的方式。南方的葬礼十分讲究程序,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都有明确的规定。在葬礼举行之前,都要进行繁复的准备。他们请来会掐算葬礼日期的先生,经过集体商讨后,最终确定下来日期。
葬礼当天,我很早就起床准备。我穿着套黑色的运动服,头发在微风中轻轻飘荡,额前的发丝时常遮住眼睛。我手端父亲的遗像走在最前面,后面是条长长的亲人的队伍。每走一定的路程,就会有人在之前的地带点燃鞭炮。四处轰然作响。我在浓密的白色烟雾中缓慢的移动着脚步。周围的行人大都驻足观看,向我投来各种各样的眼光。我一直低着头,看着地面。一直来到送我们去葬礼现场的巴士对面,硝烟才渐渐消散,刺鼻的化学物质的气味也缓缓褪去。这时哀乐奏响,我走上巴士,坐在最前排。音乐一路不绝,我早已经忘记音乐发出的声响,看着一幅幅模糊的影像:大街上穿梭不止的行人,城市水泥楼层中狭窄的缝隙,遥不可及的天空深处的光亮。巴士上的人们都黯淡地坐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我突然回头去看母亲,却发现她一直在看着我。
巴士到达目的地。葬礼举行的地点是一个巨大的礼堂。父亲是城市政府的要员,葬礼由政府出资举办。在筹办人员的带领下,我们被请进礼堂大厅。空荡的四周摆满了花圈。这里异常寂静,仿佛水滴落地都可以听见。礼堂中间拉着黑色的横幅,父亲的相片悬挂中间。礼堂的庞大的窗户将外界的日光吸收进来,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回光返照。这里是人生的终点,这里是每个人的终点。不久,四百人就拥挤进礼堂。家属被安排站在遗像的两边。接着,两个身着白色衣服的工作人员将遗体车推进礼堂中央。我看见父亲已经被化妆,丝毫看不出已经死亡的痕迹,他只是一个正在熟睡的中年男人。他是那么安详那么安静,仿佛他只是在做一场美梦。我的愧疚源源不断地从心底被撕裂的伤口处涌出,它来自于在父亲离开世界的那一刹那我并不在他身边。我唯一能见到他的只是葬礼的短暂一刻,在即将送入火化工厂之前。悲伤覆盖了我思想的整个天地,我强忍住哭泣,我已经承诺过自己。
主持人在娴熟地安排完遗体告别的讲话和宣读父亲事迹之后,组织了来宾与亲属握手的活动。长长的队伍中的人们走过母亲和我的身边,握手致哀,有些甚至泣不成声。父亲生前为人正直,扶植了不少年轻的有才能的官员,他们有的来此过于激动,甚至长跪在父亲的遗体前不起。我依然长久的沉默着,表情已经完全从我的面庞消退,我只记得形形色色的手掌触碰到我的手掌,有的轻轻的一拍,有的握得很紧。
这未尝不是一种自由。对于父亲来说,在他丰盈的一生当中,自由从来都是源于内心宽广的境地,并在现实中与既定的东西结合。比如他强壮的身躯以及自然发生的幸福事件。死亡也只是一次事件,仅仅是在人的存在之上发生的某个事件。我安静地站在他的身边的时候,我甚至感觉他在另一个空间里就站在我的身后。和万物的诞生一样,死亡可以被猜想成是宇宙中力量的重新组合。因为某种组合,我们诞生;也因为某种组合,我们离开。这宇宙的力量在我们的身上短暂的显示出来,在一瞬间,又显现在另外的事物罢了。即使是此刻,我也不能立即接受父亲已经完全从还在运转的星球上消散。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时候,他已经把所爱者的价值置于无限崇高,哪怕他们已经不在,也仍然活在他的心中。爱让他们重获新生。爱让他们永恒。
就似一架大钟的内部,寂静的气息里只能感觉到钟摆的反复震动。我在慰问活动结束后的几分钟被工作人员带到火化室的等候大厅。母亲和家族的亲属护送父亲的遗体进火化室。等候大厅只有白色油漆粉刷后的单调和清冷,巨大的壁窗能看见微小的雾气的圈团,它们在忽明忽暗的沉光中缓慢地收缩颤抖,仿佛一片将要落尽树叶的森林。我坐在角落的一个蓝色沙发上,想像着火化炉门的开启和关闭,熊熊的火焰以及父亲的身躯。我的双手使劲地互相夹握,直至肌肤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红色烙痕。这样的等待异常难熬,除此之外,我只能是无法抵抗生命规则的自然界中一个手足无力的渺小生物。
记得面对乌鲁木齐山脉中的璀璨星空时,父亲曾经指着那里说每个人终究会成为星辰。倘若如此,哪颗才是父亲发出的光亮?它能够指引我度过这漫漫无期的哀伤的河桥。父亲的面孔与声色在我思考的分秒盛开,又在更为短暂的撤离之后留下片片茫然的空白。在这些空白纷纷从头顶落地以前,我努力地收集着美好的印象,心情却坚实地熔入怀念。
最终所有的怀念都成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褐色的花纹旁是辉煌的宫殿和安逸的植叶。在它的中心,我甚至还能感受到炙热不堪的温度,慢慢地顺着我的手掌,流向我血液的深处,坠入我心底的洞口。母亲站在我的身边忧伤地看着我的眼睛。何处起伏着南方潮湿淡咸的轻风。在夹杂着火星的气流中,负责火化的工作人员做了简短的解释之后匆忙离去。我按照丧礼主持人的意思和母亲及家族的亲属一起将骨灰盒子放人墓地。墓地在离举行葬礼的礼堂不远的一个小山丘上。那里纵横陈列着很多洁白的墓碑。它们默然地朝向远方的湖水与清空。成为一张张伫立天涯的石头名片。在将骨灰盒放入父亲墓碑底座的一刹那,我仿佛直视着一个人生命的全部。从出生之前一段无边无际的虚无到他度过有限的生命的时段又重新回到无边无际的虚无中。我们始于混沌并将终于此。葬礼操办的人员点燃了烧纸。在浓重的烟雾中,我仰首向天,无数庞大的云层匍匐游动,幽烟如同细长的丝线被重新收回它的起点。山水之间,空廖的日光,孤寂的杂草,还有悲伤集体编织成的飘荡的歌声。
葬礼举行之后是宴请宾客。父亲生前的好友们帮助母亲接待众多的来宾。我陪伴母亲坐在餐桌的一角。我接受过很多个充斥着安慰和伤感意味的碰杯,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庞似乎是一些飞行的生物,在酒杯液体的荡漾之间来回离闪。返回故居,我被要求带孝守望灵堂。在这段独自面对一个挚爱的灵魂时,生与死变得那么的引人注目。我们被阻隔在两个世界。我沉默地向他呼唤,他则以一种更加深刻的沉默做出回应。南方的习俗要求死者的长子四十九天之内不能修剪头发,以此来寻求一种对其生命的庇护。好像只有这个时候,日常慌乱的心绪才能暂时的平息下来。人们没有比这个时候更能重新思考生命对于自身的意义,除了一种对于延长的奢望,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
在这段悲伤的时期里,我记得遇见此景的众多身影们是多么的颤栗,他们的言行中散发出一种不能自控的畏惧。死亡本身被他们生发出幻象,一如缠绕在花丛中的灰暗的荆条。但是如若我们稍加联想,就会发现这种恐惧其实直强弱不定地寄居在我们的生活内部。因为自从我们开始有了意识,我们就知道生命不仅是通向种目的或终结的死亡,而且死亡本身作为一种潜在之物,就发生在我们的存在之中,它始终向我们显示出来,我们总是预感到他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等待着我们。死亡让我们觉得生命是有限的,我们无法克服衰老和癌症,我们不能顺应自己的愿望活得更加长久。死亡能够抹擦生命的图像。幸福的或者拥有意义的人们以及即将到达人生美妙境界的人们又怎么可能不比别人更加惧怕这个简单的词汇呢?
死亡作为不想要的人侵者,会无端地落在每个人的头上。
足够的恐惧会导致死亡。大量的肾上腺素流人血液可能引起心脏停止跳动。然而我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却并不如此单纯。理智赋予死亡过多的意义与阐释,并借助于幻想构建出另一个世界。对待它好像是对待一种致命的病疾,无论是死亡本身,还是与之有任何牵连的事物。死亡的恐惧是一种对一切全然损毁的忐忑,正如千百年来,人类运用宗教和巫术试图与死亡建立种商讨的关系。在父亲离开的这些岁月里,我在夜的深处凝望高远的区域,思量这片幽暗的枫林。死亡并不荒谬,正如诞生一样,死亡只是我们自然过程一种恰如其分的终结。当然,它还可能是种开始。它带来短暂的局限和边界,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够转化成高度集中的创造力。
有一些线索并没有被发现,这样的恐惧还存在内心的一道道微小的裂痕。也许你已经遗忘这些裂痕产生的日期和阶段,但是他们就在那里。我们已经不能向年轻的孩子那样坦然的接受即将到来的所有了。未来被思想心地设计和刺刻,它甚至成为了幻觉。毕竟个体都是自然之子,我们没有办法抵御自然法则的引力。总有一天,躁动和不安会过去,成为归根的黄叶,时间流逝,我们渐渐地衰老无力,生命力不断地削减,我们惧怕任何事物的能力也无可挽回的衰退下去了。
作为一个经历过生命终结景色的少年,我对于死亡的态度,很快就被别的孩子要很久以后才会有的反应取代。而我能体会到的是,所有这些事关死亡的讨论和思索,也都反映出对于生命意义的考虑。我们应该学会超越自我的存在和对生命的规划。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对周围人的苦难采取旷达的态度,才会在行为主路上向超越一些人性并君临其上的来者敞开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