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长起来了,一眼望不到边。
雨水很大。
六军和三儿决定去打仗,而在此之前,他们要搞一把枪。六军要在给大个子送粮食的时候动手。六军揣了一把刀子,是杀猪时候用的,血槽很宽,他用了很多年,很顺手。六军握着刀子,在空中练习了两下,他还没杀过人,但他想,只要不怕,那和杀猪就应该是一样的。刀有点长,别在腰间很容易露出来,后来他把刀子揣在怀里,冰凉冰凉的。
军营里在演奏。大个子默默弹完一曲,朝金马看去,他的目光是直直的打在金马的眼睛里,而不是后面的墙上,这让金马有点紧张。大个子倒了两杯茶,朝金马做了个请的手势。金马犹豫着,大个子礼貌的向他点了点头。金马只好坐过去,疑惑的看着他,大个子再次冲他点头,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的,他能看见金马。大个子端起茶,金马也端起来,礼貌了一下,各自喝下去。大个子又为他斟上。气氛有点尴尬,尤其是金马,他感到不安。大个子却像变了一个人,沉稳,从容。他慢慢拿起乐器,简短的奏出几个音符。
金马竟然听懂了,他也拾起唢呐,吹了几下。然后,两个人笑了笑,再次喝茶。后来,他们开始用这种奇怪的方法交流起来。大个子告诉金马,他是刚刚开始看见他的。金马问,不怕么?大个子摇摇头,说,看不见才怕啊。金马问,是怎么回事呢?大个子说,谁知道,没准儿我也快要变成鬼了吧。后来,他们两个还交换了乐器,大个子说,这种乐器经常在仪式上用到,比如婚礼,葬礼。金马说,差不多啊。大个子说,以前,在他还是一个农民的时候,经常会为别人去演奏,每次都可以得一些钱,或者一些酒。金马说,差不多啊。
大个子忽然放下乐器,拍拍金马,拿出一副棋。金马不是很懂的下棋,但是又不好推辞。棋走的很烂,金马感到很丢人,这个时候,门开了,六军走进来。
六军扛着一袋粮食。金马扔下棋子,紧张的看着六军。六军放下粮食,冲大个子点点头。大个子没有反应,继续看着棋盘。六军看了眼桌子上的棋局,就走过去。他坐下的时候,动作十分小心,但金马还是看见刀从衣服里面露了出来。六军是懂得棋谱的,从十岁起,爷爷就教他下棋,他经常跟金马讲,通过下棋,能明白很多道理。到了二十岁,村子里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了,当然,所谓的对手,无非是爷爷,老奎和刘茂全。
六军面对棋盘,就像个士兵,每走一步看上去都会很有气势。金马看的不是很明白,但他也知道,败局很快就被六军扭转了,他吃掉大个子很多棋子,握在手里,哗啦哗啦地响。金马注意到六军的脚在不停颠着地,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说明他可能很紧张,金马还注意到,六军的一只手,几次都试着朝衣服里面靠近。大个子忽然抬头,六军吓了一跳,手赶紧缩了回去。大个子说话了,用的是自己的语言,六军听不懂,但也回答了一句。就这样,他们开始说起话来,说着各自的语言,虽然彼此听不懂,但是看上去很像在交谈,而且,气氛开始变得热烈。大个子还起身拿来一瓶酒,是那种透明的玻璃瓶子,喝上一口,然后递给六军。酒不是很烈,但很容易上头,大个子不胜酒力,很快就有点失态了,不停地点着头,说,嗨,嗨。
棋盘上的子越来越多,可走的步子越来越少,他们要思考很久,才落一步,有时候,马上要落下了,却又收回来,重新思考。六军趁大个子思考的时候多喝了一口酒,大个子就站起来,指着六军说,嗨,嗨。他去夺六军手里的酒瓶,六军闪开了,再抢,六军再次闪开。他站起来,围着桌子躲闪,边跑边喝。大个子终于冲过去,和六军扭作一团,他们碰翻了桌子,棋子飞出去,散了一地。
六军怀里的刀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金马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看看大个子,又看看六军,和六军对视的时候,他发觉六军看他的眼神,和大个子是一样的。大个子压在六军身上,眼看这就要把酒瓶子抢过去了,六军的手努力去抓那把刀子,却始终都差那么一点。六军忽然对金马说,看什么看,快过来帮忙啊。金马吓了一跳,看着六军,没敢动地方。六军大声吼着,狗日的,你这个死鬼!金马终于扑过去拾起了刀子,握在手里,剧烈的颤抖着。六军死盯着他说,快啊,快啊。金马一点点朝大个子靠近,最后就跪在他的身旁,握着刀子,刀尖一点点对准了他的心脏,六军说,右一点,再向右一点。大个子丝毫顾不上这些,他还在专注地抢着酒瓶子。金马按照六军说的挪了挪,酝酿着。六军说,快啊,快啊。
然而金马最终还是放下了刀子,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的眼睛透过六军的身体,去看后面的墙,墙的后面,是山,是树,是猛烈的风。他感到身上一阵发冷,他知道,有一些更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酒瓶被大个子抢走了,跑到一旁得意地喝着,六军泄气地闭上眼睛,用头撞着地板。他喘着气走过来,捶了金马一拳,说,妈的,你好像胖了。然后又扑过去和大个子抢开了,大个子跳到床上面,使劲儿踮着脚,六军就抓起枪,大个子只好举起手来。金马笑着看着他俩,就像看两个做游戏的孩子。
屋子开始颤动,棋子们在地板上跳跃。吼叫声由远而近,还有风,猛烈而粗暴。山洪倾泻而下,一瞬间,把军营撞得粉碎,有一刻是静止的,金马看到无数木头的碎屑在空中停留,大个子手中的酒瓶,炸裂出奇异的花朵,那些棋子,黑白分明的,嵌在高耸的水墙中,格外夺目。还有六军的魂儿正在脱壳而出,像个知了。稍后,水墙倾倒了,席卷着泥土,树木,巨石。铁轨绷断了,显得那样微不足道,然后是村子,和村子里面的一切。
崩溃过后,洪水稍稍冷静了点儿。金马和六军躺在水面上,看着牛,羊,猪,大树,水缸,柜子,还有老秦爷,羊蛋子,刘茂全的女人渐渐飘远。六军学着金马的姿势,一只手枕在脑袋后面,另一只手拾起飘来的一块红肚兜,闻了闻,盖在脸上。猛然间,三儿从他们身子下面探出头来,玩儿命的吸了一连串长气,挣扎着说,操!那只红肚兜就盖在三儿的光脑袋上了,金马和六军看见了,不约而同的笑起来,笑得在水面上直打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