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规律是有日出就有日落,有开场就有闭幕,当然,从反向思考:有日落才有新的日出,有闭幕才会有新的开场!就一如现在文府内小河边二位爷的举止。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宋黄龙慧开禅师名篇如此突兀地同时出现在二兄弟的脑际。
无论是鲜花还是明月,那怕是凉风还是冬雪,对于放开了一切杂事、心胸无比宽阔的人来说,看见的是鲜花的艳,明月的清,凉风的适,冬雪的美,任是何时,能让人心胸,心情无比艳丽、清醒、适宜、优美的,那不多是美好的时令、美好的季节?
放开了一切的徐爷似一下年轻了几十岁,五脏六腑、五肢百骸都是充满能量,手、脚更是按捺不住,随着脑筋旋转,几可说是蠢蠢欲动。
“欲奏云和谒帝乡,钟山丽日五云祥。
南薰一曲民康阜,绝胜岐周见凤凰。”
唐爷为琴师杨季静所画《南游图卷》赠行,徐爷和诗二首之过往在徐爷脑海中幽幽再动,波波闪显,不禁使徐爷开口吟诵,开始是轻轻的、几无音节,慢慢的转成高声而亢奋,右手执茶杯,左手击小桌,朗读不已,吟诵声声……
“欲奏云和谒帝乡,钟山丽日五云祥。”
钟山丽日五云祥。
钟山丽日五云祥!
虎者,山中之皇者是也,跳踉一跃,草木倒伏,百兽拜伏;嘶吼一声,风啸云卷,祥端展现……
伯虎兄,诗文、书法、画艺,岂有不精之者何?皆吾兄弟之中王者是也!毕心中之气,尽生平之功所画就之猛虎图,技艺、学识、霸气……何一不露皇者之风!
占山峦古道,对峰岳嘶吼,钟山丽日,五云祥端呈现!
钟山丽日五云祥,当正是伯虎兄心气、画图之写照尔,还当可寓含伯虎兄之画,征明兄、允明兄之千古提议及诸兄弟之题都当五云祥端,就此可也!
“征明兄,笔墨、笔墨!”
“管家、管家,笔墨纸砚、笔墨纸砚!”
晚间虽说是依文爷之令而息,然作为文府“管家”,怎会对二位耄耋老人静坐河边于不顾而安心就寝,和衣稍一小寐,便顺势而起,为不打扰二位爷思虑,诸事备及,远隐顺顾。一听到文爷笔墨纸砚之呼,随手端上洗漱用品。
“爷,请洗涮,待小的先备点心再呈笔墨纸砚用品。”
“不用,先上笔墨纸砚!”
见徐府管家呈上洗涮用具,徐爷立即抓过毛巾,随手往脸上一抹后尚未停下,即开口要笔墨纸砚,如此急切之情,谁料想竟是耄耋老人所为,亦可窥徐爷放下心中诸事,解开心结后对唐爷画之重视,也足可窥见徐爷多年来对这千古命题“题词”心之重负。
“管家,你安排一下,为徐爷上点心,吾当取出唐爷画作。”
“是,老爷。”
管家接过徐爷洗衣涮用过的毛巾向徐爷致礼后,恭恭敬敬地回答文爷转身准备去端点心,门外却传巧之又巧地传来了门童的秉报声。
“老爷,有客求见!”
当管家搬开洗涮用具,恭恭敬敬呈上笔墨纸砚,文爷摊开画毡,铺就宣纸,摆平端砚捉墨欲磨研时,门童突然敲门,同时在门外即大声禀报。
“有客?来客可有报名号?”
“有,有,来客自报“后辈袁姓小侄”是也!‘
“后辈袁姓小侄?”
“袁兄?袁袠!”
“袁袠?袁兄!|
一声后辈袁姓小侄,二位爷同时一愣;哪位仁兄那么早登门?二人脑筋一转,脑海中几同时闪现出一人,禁不住差点同时惊喊出声。
“请!”
“快请!”
二人又同时出声。
“文爷!”
“徐爷!”
“后进小辈冒昧拜访,打搅二位爷雅兴,见谅、见谅!”
一进门,袁袠就抱拳至唇又弯腰至膝,远远地向二位爷深深致礼。在致礼后直起身时,二位爷第一眼便看到了袁爷极不文雅地背着个大包袱,二人都十分好奇,但二位爷毕竟都是经过风浪的,这一点好奇自不可流露在面上。
“永之兄,稀客、稀客,是什么风把你吹来?快请、快请!”
见袁袠远远地行起大礼,文爷也连忙起身向前,并行礼备至。如从生活的时代、年龄、相交之友朋言,文爷足可为袁爷长辈了,对子侄辈如此礼节,还以“兄”待之,可见袁爷在文爷心目中自有一席之地的。
“永之兄,在下与征明兄通宵达旦坐于此,今早见东风劲拂,心正念当有高人临,兄弟你就到了,永之兄,高人也,哈、哈、哈,请、请!”
已“放下”的徐爷是难得的开起了玩笑,这如在前时,是说什么也不可能的,无论何时何地,对一般人,早就托词辟席了,就是对最好的朋友,迎对的,一般都是佛的静寂,佛语的玄奥。
这里要特别提一下袁袠袁爷。
袁袠,字永之,号胥台山人,苏州府吴县人,五岁知书,七岁赋诗有奇语,廿四岁乡试解元,明年考进士,被考官张璁赏识,张力主取袁为状元。然张璁的“异常”被其它考官误为此卷是张璁党羽试卷,就共同商议,把他提为二甲一名进士。发榜后,张璁向袁袠道出原委,素来耿直的袁爷非但未感恩,连理也未理,跨步便行,惹张璁大怒。后用权势处处打压袁袠袁爷,直至管辖之处失火被诬其“纵火”而下狱,遇赦才得以回家。袁爷感叹身世,同时通过身受而深谙官场之黑暗,透悉唐爷当年“鬻题”之无妄,再无为仕之心。因共同的遭遇,深服唐爷才,于是他仿唐爷桃花坞筑横山草堂,出资全力收集唐爷轶散的作品,刻印《唐寅文集》,成为刻印唐爷文集的第一人,为后人留下了极其宝贵的财富。
袠爷不仅经年专心探访唐爷轶散之诗文画幅,更不惜散大量金银求之,成为刻印唐爷文集之第一人,自己诗文俊爽,才高八斗,有《胥台集》二十卷,又有《世纬》等传世,但却英年早逝,卒年仅四十六岁,感其才,念其义,文爷不顾耄耋之龄,亲手为其撰写墓志铭,可见作为后辈小侄的袁爷在文爷心中有多重的位置。
那当然都是后话了,而今天,袁爷就是专为此事来拜访二位爷了。
袠爷在诗社悉久未露面之徐爷赴苏州会文爷,早就因收集唐爷散轶作品有心欲求文爷的袁爷,闻此佳音,再也按捺不住“求作品”、“求教诲”之心,一早就急匆匆赴文府。
二位爷对于袁爷的诗文、为人,特别是对共同的朋友唐爷作品收集刻印之举,更是深深钦服,故对袁爷十二分敬重,一直以“兄”称之,敬之。
“文爷,徐爷,冒昧、冒昧,打搅之处,望海涵。”
见二位长辈以重礼相待,袁爷心中羞赧不已,但动作却没有半点滞缓,因为他深深知道,随着时间推移,能一下见到二位不但与唐爷同一辈,而且与唐爷志同道合、相互敬慕且有深交的长辈不能说如同是“难以上青天”,但肯定是比攀“蜀道”难了,今天这个机会一定要把握好。故袁爷再次向二位爷深深致礼后,不顾文雅如何,直接将背着的大包袱放在了地上打开,双手捧出了一卷文扎,恭恭敬敬地递给二位爷。
“唐寅诗词索引!”
“唐寅撰文索引!”
“唐寅画幅索引!”
……
袁爷从包袱中捧出来一本本整整齐齐的文扎,二位爷探头一描,惊呼不已,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拖的长。
二位爷说什么也不会想到,袁爷很不文雅地背着的包袱中,竟然藏着这样的宝贝。
文爷再也顾不得文人的矜持,猛地跨上一大步,抓过一本就细细揣摩起来。
徐爷也放开了“学佛”的静寂、肃默,紧跟着文爷也抓过一本。
《言志》、《短歌行》、《题崔娘像》、《出塞》、《落花诗》、《花月吟》、《杨州道上思念沈九娘》、《伯虎自赞》、《桃花庵歌》……唐爷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篇名被手写小楷工工整整地记录在“索引”上,哪首已刻录、哪首已查明在谁手中暂未见、哪首暂散轶中有可能在哪,哪首暂完全没有线索、哪首缺行、缺字,全一一标明,清清楚楚地记录在诗后。
滚滚热浪在文爷心中涌动,一阵热过一阵,一浪高过一浪,抚摸着索引的双手不禁剧烈地颤动起来:“粲若繁星,昊似天际,彪炳千秋,彪炳千秋啊!永之兄,你做了一件益于当代,万古流芳的大好事
啊,老朽代伯虎兄、代子孙后代谢你了。”
文爷边说边合掌深深拜了下去。这不是抱拳,而是合掌,不是致友,而是到了拜佛的境界,这一拜,可见文爷见到“索引”后,心中是多么的澎湃震荡,几到惊涛骇浪,这一拜,拜的袁爷不知所措,赶快合掌对拜。拜得边上的徐爷也惊喜交集,以耄耋老人不可能再有的速度打开了手上的“索引”,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拜读起来。
一翻开“索引”,《贞寿堂图卷》、《绿香泉图卷》、《对竹图》、《款鹤图》、《溪山高逸图》、《桃花庵图》、《西山草堂图》、《仕女图》……一一显之眼端。
“永之兄,这、这、这些……”,望着这些,徐爷也淡定不了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