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马丁消失已经三个月了,我一直没有停止寻找,有时候一个人夜里走着,我会很想念于力,他不在这里,我不知道跟谁交流思想,我写了东西也不知道送给谁看,可能吧,我更需要的是在他的倾听和赞扬,我的生活是多么需要这样的一个观众。有一次,我走到于力家的楼下,看见楼上亮着灯,我那一刻是多么激动啊,我跑上楼使劲敲门,我说,于力,我的好兄弟,你终于回来了。然而里面却没有一点声音。
在我如此饱受寂寞煎熬的时候,于力却在公寓中广受着老年人们的爱戴,他给他们带去了很多欢乐,他们在他的带领下一步步回到从前。但是,于力很少在信中提到小说的情况,我始终弄不清他在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是不是和老年人公寓有关呢?进度如何?还要写多久?我不止一次地在回信中向他询问这些问题,但从没得到过正面答复,他像沉醉于描述乡村风情那样,滔滔不绝的向我讲述他和老人们之间的故事,他说大家为了区分他和小于,开始叫他老于了,说他和老金的矛盾已经缓和,现在是无话不谈的死党,还说他带领老人们溜出公寓到田野里郊游,夕阳中,老人们坐在田埂上合唱苏联歌曲,小于的脖子上的白丝巾,被阳光染成金黄,她在田野里翩翩起舞,麦浪声声是最好的伴奏。我得承认我被一些片段感动了,我感到一些人在一起,时间对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他们在时空里随意穿越,一起年轻,一起老去。
然而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收到于力的来信,我等的很焦急,我已经把读信当成一种习惯了,我不能没有于力的来信。我给他写了两封信询问,都没有回音。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心不在焉,唯一让我激动的是,我女朋友并没有把我送人的意思,相反,却把那条贵族狗送人了,因为,她怀孕了。这件事纯属偶然,完全在计划之外,我女朋友很紧张,靠在我肩膀上待了很久,她说,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现在不是时候。她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又像是自说自话,我没有回答,说实在的,我和她一样缺乏心理准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可是过了几天,她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准备把孩子生下来,她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抚摸着还没有隆起的肚子,另一只手撑着腰,俨然一个临产的孕妇。我原本以为,对我而言这样和那样区别是不大的,但是从这一刻起,我忽然意识到我错了,我再一次有了灵魂出窍的感觉,我认识到,自己就要成为一名父亲了。这一瞬间带给我的震撼绝不亚于五百万,事后我想,人或许也是一种蜕壳动物,一生总要经历几次灵魂出窍,才能变得成熟起来。从那天起,我变得积极,努力工作,经营人际关系,写稿子,不管什么样的稿子都写,只要能赚到钱。我女朋友见我这样子很高兴,同时也很好笑,她对我说其实我用不着这样子的,我说当然用得着,你一个女人懂什么呢,你只管生孩子,其他的都不用管。那时我正站在太阳的光辉里,我觉得自己太他妈的男人了。
我承认我把于力忘了,直到再次收到他的来信,此时,我已经没了当初的激动。我坐下来点着一根烟,慢慢拆开信封,里面薄薄的信纸上,只有一句简短的话:“小可,我老了。””读完信,慢慢放回信封,我没表现应有的忧伤。我应该忧伤么?为什么要忧伤?我发觉这些不再重要,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此后的一段时间,于力的信雪片一样的飞来,每每都倾诉着,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大,更不知道他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无需知道这些,我甚至都没有回信去认真地去安慰一下于力,我只是感觉到,我们两个朋友,一个在面对生命的黄昏,另一个在迎接生命的开始,这是何等的奇异啊。
我在回信中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他,于力并没有表示一点点的祝福,反到更感伤了,看来他很可能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搞不好也来了一次灵魂出窍。不过这一次,他总算触及到实质性的东西了,他说他感到周边的一切都变了,他正在一种难名状的恐惧中快速老去,他感到他已经被这种衰老的节奏控制了,走路,吃饭,说话,打牌,一切的一切都在减慢,他已经变得和那些老人们没什么区别。于力还第一次在信中提到了他的小说,他说他已经厌倦了,想要提前收尾,但是要怎么结束呢?他找不到感觉和方向。他彻底陷入了矛盾当中,信写的晦涩难当,看着那熟悉的字样,我的心里一阵抽搐,我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快,我们不是好兄弟么?为什么到头来他不能分享我的快乐,而我也不能分担他的痛苦。于力在信的结尾时说,他很可能没法完成这篇小说了,我回信让他坚持,他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小可,如果你看到这篇小说,会原谅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