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在院子的后面,利用这段时间,我满可以一走了之的,但我却奇迹般地没有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还为自己到了杯啤酒。大泥鳅回来了,他看上去好点了,仿佛还惦着步子。他坐回原来的位子,继续刚才的话。
他说:“前两天碰到我的那个老同学。”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让我一愣,而他却说的很自然,就好像我们刚刚一直在聊他的同学似的。他拿起杯子喝酒,到嘴边的时候又折回来,跟我碰了一下,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他又把那根烟叼在嘴上了,我给他点火,他好像没看见,继续说话,我没趣地把手收回来。
他说:“我那个老同学啊,好多年没见面了,那天在街上碰见他,发福了,差点没认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他妈的公款吃喝。后来我们去喝了点,他看样子是个什么狗屁领导了,说起话来全都是这个那个的,他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他,在外面混。他说不错,不错。我说,是不错。吃完饭我们去洗澡,当然还是他请,还找了小姐,完事以后他找小姐要了发票,这我还是第一回知道,原来小姐也有发票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接了个电话,是小麻将打来的,他问我在哪,我有点不好意思,告诉他还在喝酒。
他说:“跟谁啊?”
我看看大泥鳅,说:“一个朋友。”
我问小麻将怎么还没睡,他说睡不着,外面的死猫叫的厉害。
我说:“有什么事么?”
他说:“没事,就是想跟你再聊一会,算了,你继续吧。”
挂断电话,我朝大泥鳅点点头。
他正眼巴巴地看着我,见了挂了电话,赶忙继续说:“过了一阵子,那小子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帮忙教训一个人,我告诉他太能了,这就是我的工作啊。我把价目报给他听,他一个劲地说用不着用不着,就来那个最便宜的,他再三声明是最便宜的啊,教训一下就行,千万别事情搞大了。后来我把事办了,他却不给钱,当然我也有一点点责任,我把人打错了。可是总归是打了啊,哪怕是少给一点,也还是要给的吗。他坚决不给,我当然不能客气,其实我也不愿意那样,都是老同学,干嘛要撕破脸皮吗。后来他也知道撕破脸皮不好,就答应付款了,他把钱一分不差的给了我,我又给他塞回去一点,他推了回来,说,算了。好吧,算了就算了。我问他还要不要再打一次,这次不会错了。他笑着说不了。我说那就对不住了啊。他说,没什么,但是,你,有发票么?
说到这里,大泥鳅终于点燃了那根烟,大概是被烟熏到了,他的一只眼睛使劲闭着,挤呀挤的。“你听听,他问我有没有发票。”他慢慢睁开那只眼睛,试探着眨了两下,说:“小姐有发票我就得有么?”说到这他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他应该不好意思,但是他还在说,“那家伙说什么发票都行啊,出租车票、饭店的、洗浴的都行啊。我活了这么多年,没有上过一天的班,我要发票干什么呢?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跟发票有什么关系,他居然找我要发票。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连一张发票都没有,我这些年都在忙些什么啊!兄弟啊,你有没有发票?”
说到这,他拿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地喝起来,然后又躲进堡垒里边,这时候,我忽然觉得他很像一只大螃蟹,正换壳的螃蟹,他的壳和鳌都已经变软了,非常容易受伤,事实上他已经受伤了,现实一下子变得都那么坚硬、危险,他要找一只巨大的贝壳躲起来。我很想安慰他,但是我没有,因为我觉得他并不值得安慰,在他坚硬的时候,他何尝不是这样去伤害别人的呢,即使他受伤了,他还在伤害别人,比如我,是的,我已经受伤了,不是刚才,是现在,我发觉我也在伤心,就在这一刻,他不应该向我暴露他的脆弱,我宁可被一个坚硬的流氓伤害到头破血流,这是正常的,这是一个守法公民的悲哀,而现在,他如此脆弱的时候,还轻易的把我伤害了,这让我无地自容,我终于知道那空调里吹出来的是什么了,是一股股巨大的悲凉。
他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悲伤,再次抬起头来,说:“我从十六岁起就在这条街上混了,到现在整整混了二十年,二十年啊,”说着,他开始挺直上身,向我展示他身上的一条条刀疤,他指着其中的一条说:“这条,是十七岁时候被人留下的。这条,十九岁。。。。。。”他不停地说着,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睛里才第一次爆出了光芒,在他眼睛里,那些分明是一枚枚奖章,满满地,在他身体上闪闪发光。当说道小腹部的一道疤时,他停顿了一下,有点诙谐地说:“这条不是,这条是大夫给的。那一年我犯了阑尾炎,做了手术,可是线还没有拆呢,我就跑去街上做事情了,我一边在街上走着,这里还一扽一扽地疼。所以说,在这条街上,有谁能有我这么。。。”说到这他想了一下,他在想用一个什么样的词来形容自己,我也在想,该用个什么词呢?我想了很多都不太合适,最后还是他想到了,他说:“有谁有我这么敬业呢?”这个词的出现很出乎我的预料,他怎么会想到用这么一个词呢?显然他也觉得有点奇怪,但从表情上看,感觉还不错,他苦笑着对我说:“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