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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江走出房间,沿着幽暗的长廊向前。他喝了酒,脚下有些不稳,前方尽头处的亮光,不停在眼前飞舞。这是他第一次赤脚走在长廊的地毯上,比他想象的要差很多,他一直以为那应该像女人的肌肤。脚底告诉他,那是一种劣质纤维,很粗,花纹纠结的地方,还很硬。他感觉到地毯的深处,隐藏着一些尖利的东西。可能是坚果的皮,也可能是鲜艳的指甲碎屑,或者鞋底上带过来的沙石。他想起迪斯卡瑞里面说过,地毯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里面储藏的细碎颗粒是光地板的很多倍,100倍还是1000倍,也许是10000倍。还有庞大的螨虫帝国,每走一步,就会有无数细微的生命在空中欢呼,然后改变生命的轨迹,在他身体上开始崭新的生活。想到这,小江开始一阵猛烈地咳嗽。

大厅里的灯全部打开了,比往日刺眼。小江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观望了一下,自觉地走到属于自己的一边。仿佛是一次葬礼,所有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小江看见地面上那些静止着和移动着的皮鞋,看得有些入神,他在想,那双移动过来的修长的皮鞋里面,一定包裹着一双白皙的脚,它们是不是也像对面的那些赤脚的脚趾,涂着暧昧的颜色。意识这些到的时候,小江有些鄙视自己,此时此刻,他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思考一些更紧要的问题,就像不远处的胖子。

“这里老板是罩不住的,这么大动静,他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胖子低着嗓子说。小江感到脑袋翁的一声,他终于感受到应有的恐惧,不禁向后站了站,隐藏在自己的想象当中。一双冷酷的皮鞋再次移动起来,重重的激起无数螨虫,停在他的眼前。

一些人从洗浴中心鱼贯而出。小江走在后面,他发现,队伍里已经不见了刚才说话的胖子。他的心却一下子放下来了。车启动了,依然一片肃穆。小江看见地面上不再是赤脚,而是布满了各种鞋,运动鞋,拖鞋,凉鞋,皮鞋,其中有一双鳄鱼皮鞋格外耀眼,从裤脚的缝隙里,他发现主人没有穿袜子。小江顺着鞋子向上看去,看见一双包裹在西裤里的粗腿,显然,这个人并不怎么适合穿西裤,尤其是小腹很夸张的隆起,可能是坐姿的缘故,拉链堆积成一个向上的U形弯,看上去好像仍旧在勃起着。小江还从衬衫的下摆处看见了少许肚皮和一条昂贵的皮带,不出意外的话,皮带应该是露在外面的。小江终于沿着衬衫看到了主人的脸,那是一个典型的老男人,尤其是那几缕稀疏的头发,胡乱的散在光秃的头顶,大概是对小江的回应,老男人伸手梳理了一下,小江看见一些沉甸甸的金色从眼前划过,他的目光便再次坠落下来。他并没有任何嘲笑谁的意思,面对刚才的一切,谁也从容不到哪儿去,至少,周围的这些人是这样。他不禁想起刚才的场景,想起那个姑娘,她赤裸着身体,面对摄像机镜头,两只手显然是不够用的,只有交叉在胸前,坚守最后的一点尊严,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那个姑娘拼命地低着头,如果她的乳房再大一些的话,或许,她可以把头含在里面。那一刻,小江有一点可怜她,因为她说过,她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是想挣一点钱给自己结婚,给家里盖房,给爹妈养老,给弟弟上学,当然,这些可能不是真的,但是,她的恐惧确实是真的,他看见她的身子在不停颤抖,他甚至感觉到她的皮肤上聚满了鸡皮疙瘩,她的乳头也一定坚硬的突起着。小江忽然很奇怪,这些记忆是何时生成的,如此深刻,要知道那一刻他自己也正在忙乱着。他还记得,在离开洗浴中心的那一刻,对面的女人们低着头,从“热情服务”的巨大字体前面一一经过。小江抬起头,朝着窗外看去,都市的喧嚣,飞快地向后倾倒,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车子开进了一个地方,作为一名守法公民,小江这是第一次。所有的灯都亮着,看来,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根据从电视里得来的经验,他想,接下来他将会被一名人民警察接待,是不是还要交出身上所有的东西,至少是电话和身份证,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罚一些钱,通知单位,通知家属,还有没有更严重的,他想起他的一个叫曾建的同学,在严打期间被抓了现行,好像劳教了一年。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刚才消失的那个胖子。

接下来,小江被带到了一个地方,只有他自己,没有人接待,这让他很不踏实。时间一点点过着,看看表,已经快两点了,他甚至感到自己受到了冷落,就像餐馆里一名孤零零的顾客。他不愿意想小谢现在在干嘛,尽管她只能在睡觉。小江想开门看一看外面的环境,但终于没敢。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观察这间房子,房间不大,除了椅子,只有白晃晃的墙壁,在这样的夜晚,格外刺眼。房间里没有窗户,很闷,当然也没有空调,小江解开T恤衫上仅有的扣子。他不知道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用的,看上去不像审讯室,起码和电视里的不一样。他走到其中一面墙边,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墙壁的温度,让他稍稍感到舒服。他没听到任何声音,换了一面墙,还是没有,再换一面。他终于听到了,墙壁里面有水流声,很细,还有人在说话,听不清,有人走过来了,是那种沉重的皮鞋声,后面跟着细碎的高跟鞋,有男人在喊叫,听上去很痛苦,有人在苦苦哀求,是女人,她在哭,断断续续的。还有警笛呼啸,汽车、飞机、火车、轮船驶过,钟表滴滴答答,男人女人的鼾声,猫的叫声。又有人走过来了,小江紧贴着墙壁,追逐着那个脚步声。他经过了一面墙,然后转到另一面,终于,在第三面墙上,他发现了一些情况——有一块墙壁,比别的地方要薄,好像里面是空的。此时,那个脚步声也停下了。相持了一下,门开了,当然是从里面打开的,就这样,小江看见了曾建。小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他见面,他楞了一下,还好,曾建很随意地伸出了手,他们握了一下,同时,曾建还轻轻用了一点力气,把小江拉了进去。

小江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曾建笑了笑,递给他一根烟,两个人就蹲在墙边,聊了起来。曾建说那年他确实被抓了,其实单位如果花一些钱的话,是可以搞定的,但那是一大笔罚款,谁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于是单位没有保他,他就被送进去了。当然,没有传说的那么久,但还是被单位开除了。小江说,你现在怎么样?他使劲嘬了一口烟,苦笑着说,墙里的水管爆了,水漏得很厉害啊,照这样下去,整座楼都会散架的。说着,他用手随便摸了下墙面,伸到小江面前,说,你看,这面墙已经酥了。光线很暗,小江其实什么也没看见,曾建把手伸回去,用指头搓着那些泥沙,他还凑到鼻子前面闻了闻,然后响亮的卡了一口痰,吐了出去。之后,他们默默地抽完烟,曾建说,走吧。小江便犹豫着站起来,朝两边看。曾建说,随便。小江确实看不出左右两边有什么区别,习惯性地朝左边走去。周围有清晰地水流声,空气有点潮湿。小江闻到了一些泥土的味道,他几次脚下踉跄,伸手去扶墙壁,他发现,墙壁上的湿度果然很大,一些脱落的墙皮粘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