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云斋随笔说通鉴之战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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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下)

(二)

这个故事,从前到后,都不由让人心生感动。聂政所表现出的不仅仅是他的高强武功,在他的身上闪耀着低调、从容、自信、果断、良知、道义、感恩等诸多侠义和人性的光芒。蒲松龄曾对《史记刺客列传》作出个人评价,他最佩服的是聂政,最厌恶的是荆柯。说实话,与我心有戚戚焉。

聂政为人至孝,此身虽贱不轻许。作为一个身怀绝技、志向远大的乱世侠客,他为了奉养老母,隐姓埋名,委身于市井之中,靠屠猪贩狗生活,没有怨尤,没有不平,没有慷慨激越,没有击筑长歌,任岁月如流水平淡而过,任光阴若闪电两鬓穿梭。他没有被严仲子的金钱收买,富贵荣华,云烟过眼,平静地过着身为人子,恪尽孝悌的生活。他也没有被所谓的礼贤下士,国士相交所蛊惑,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不愿意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状,知道只有自己的尽心服待和陪伴,才是母亲最大的喜悦。

聂政不图富贵,敢将热血报相知。尽管严仲子折节相交,是有着他强烈的个人目的,说穿了,什么礼贤下士、什么千金相赠,就是买你一条命而已。但侠客行走世间,本来就是为知己相酬,一展胸怀,“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他断然不受严仲子的百两黄金,却在母亲离世之后,主动找到严仲子要为他报仇。未取毫厘,却以性命相报,这样的朋友,试问谁不愿倾盖相交?

聂政思量周全,毁面屠肠不为名。他先是拒绝了严仲子“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的提议,为了不出现泄密等意外事件,只身赴韩,独闯龙潭,以一已之力,完成了击杀侠累的义举。在取得目标成功后,他没有选择杀出重围,逃离险境,而是选择了皮面决眼,殒身成仁,为的就是不给亲人留下祸患。我们知道,在战国乱世,死生是为小事,但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青史标名姓,留得后人知”是豪杰侠客的最大夙愿。而他,为了姐姐的安全,宁可让自己成为一个无名的刺客,在烈日之下,被曝尸于街头,这又岂是豫让、荆柯之类刺客所能做得到的?真是当得起“纵死侠骨香,不愧世上英”了。

好在聂政的姐姐也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她在家乡听说这件事后,不但没有就此隐姓埋名,或者远走他乡躲避祸患,反而不惧刀斧加身的危险来到韩国都认尸,这才成就了弟弟的一场千古英名。

《战国策》评价她说:“乃其姊者,亦烈女也。聂政之所以名施于后世者,其姊不避菹(音租)醢(音海)之诛,以扬其名也。”聂政的姐姐也是个贞烈的女人,聂政之所以能够扬名当世,遗名青史,就是因为有他的姐姐不畏刀斧加身而挺身相认!

明月悬窗,星空如洗。读到此处,掩卷深思,总觉得有些莫名的惆怅和失落。千百年来,这世上到底有多少英雄豪杰,被那滚滚东去的历史淹没,任岁月钩沉,风霜过往,最后成为天际的一粒尘埃?

如果,那一天聂政仗剑神威,杀出重围,最后消失在无边的夜色,这泛黄的书卷之上,该如何记录下那惊鸿的一瞬?如果,那一天聂嫈泪流满面,悄悄在家乡为聂政点上一柱沉香,却不去韩都阳翟街头与死去的弟弟相认,在这苍茫的世间,又能否留下侠客聂政的身后之名?

(三)

其实,与聂政一同留名千古的,还有一曲《广陵散》。

说起《广陵散》,很多人会不由自主的想起狂放不羁的稽康,但其实,这首曲子与聂政的关系更大。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它还有一个名子,叫《聂政刺韩王曲》,说的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讲到这里,历史的记忆就出现了一件比较诡异的事情,几个有名的史籍出现了互相矛盾和自相矛盾的问题。

先说第一个。东汉蔡邕曾经写了一本书叫《琴操》,主要是介绍和解说古琴曲标题的,里面就提到了一首古曲,叫《聂政刺韩王》。在这篇介绍里,聂政成了为父报仇的孝子,他爹是个铸剑师,因为给韩王铸剑不成而被杀,于是聂政立志复仇。据说韩王最大爱好是听琴,于是聂政就打算通过这个爱好弄死他。这时候传说级现象就出现了,豫让的事迹被安在了聂政身上,说他吞炭漆身,易容学琴,终于习得一身好琴艺,天下闻名。韩王听说后就请他去演奏,聂政把匕首藏在琴中(注意,这里又象专诸了),在给韩王演奏时干掉了他。接着也是犁剥面皮,断其形体,人莫能识。韩国曝尸悬赏后,也有街头认尸一幕,但不是他姐,是他妈妈,结局一如前者。

在蔡邕这个注解里,最大的问题是只提韩王,而没有说究竟是韩国的哪个君王。而且,因为这是一部琴学专著,有些内容似乎是带有民间传说色彩的,所以倒可以理解为后人把聂政加工成前代刺客的一个综合体,只是附了琴曲之名。

但据《战国策.韩傀相韩》中记载,聂政刺杀韩王则确有其事,而且明确提到,这个韩王就是韩哀侯。在《战国策》这篇文章中,前边的故事都和我们上面讲的都一样,出现分岐在聂政到达韩国之后。

“韩适有东孟之会,韩王及相皆在焉”,说韩国恰好在东孟举行盛会,韩王和韩傀(侠累?)都在那里。“聂政直入,上阶刺韩傀。韩傀走而抱哀侯,聂政刺之,兼中哀侯。”于是聂政仗剑直入,冲上台阶刺杀韩傀。韩傀是个坏孩子,一看跑不过人家,居然一把抱住了同在台上的韩哀侯,拿他当挡箭牌。结果聂政也没客气,上去就把俩人一块干掉了。其后曝尸等等又尽与前文相同。

这样看来,好象佐证了聂政刺韩王的事实,而受害者就是韩哀侯。

在《史记.刺客列传》的记载中,前前后后,包括众人之间的对话,都与《战国策》中的记载如出一辙,基本就是一个模板出来的,而且在最开始就说道:“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卻”,这里也肯定了一点,就是严仲子和侠累确实是在争这个韩哀侯的宠。

但也有唯一的区别,就是《史记》里面偏偏没有提到聂政刺侠累时,也杀了韩王这件事,所写事实与《资治通鉴》相同。按说刺死君王这么大的事儿,只要是有的话,司马迁应该不会抬笔略过吧?

可是最重大的矛盾其实并非是聂政刺没刺死韩王的问题,而是聂政即使再生猛,他也是刺不死韩哀侯的!因为他们的生活年代,根本就对不上。

《资治通鉴》作为一部编年体史书,时间概念很清晰,聂政刺侠累是周安王五年,也就是公元前397年,这个时候韩国在位的君主是韩取,也就是韩烈侯,他是周安王二年(公元前400年)接他爹韩景侯的班儿坐上王位的。《史记》在《韩世家》中也佐证了这一点:“列侯三年,聂政杀韩相侠累。”看看,司马迁同学把自己也写糊涂了,在《刺客列传》里还说聂政刺侠累一事是韩哀侯呢,这会儿又变成烈侯三年了。

接着看。韩烈侯共在位13年,直到公元前387年韩文侯韩猷接班,韩文侯又在位10年,这时候韩哀侯才在377年费劲巴拉地登上王位。这样算来,聂政之死比韩哀侯的继位足足早了20年,不知道,这个行刺要通过何种方式方能成功?

那么,《史记》里的韩哀侯又是怎么死的呢?答案:遇刺。“哀侯六年,韩严弑其君哀侯。”刺杀哀侯的是他的臣子韩严(又作韩山坚),那时候什么严仲子、侠累什么的早就作古30多年了。

我们从头再来捋一捋。

《战国策》认为韩傀与严遂同朝为臣,君主是韩哀侯,聂政刺杀韩傀,同时杀掉了韩哀侯;《史记》认为严仲子与侠累同为韩哀侯的宠臣,两人交恶,聂政受命在其府中杀掉了侠累,但没韩哀侯啥事儿,韩哀侯最后是被一个叫韩严的人杀掉的;《资治通鉴》认为严仲子与韩国国相侠累有仇,侠累在自家被聂政所杀,彼时韩国君主应该是韩烈侯。

接下来,《通鉴》在后面还有一则故事提到,周烈王五年(公元前371年),“韩严遂弑哀侯,国人立其子懿侯。”具体解释道:当初,韩哀侯任命韩廆(音伟)为相却宠爱严遂,两人互相仇恨,经常掐架,严遂派人在朝廷行刺韩廆,韩廆逃到韩哀侯怀里,结果两人都被刺客杀掉了。这个时间上的记载与《史记》中韩严(韩山坚)弑韩哀侯的时间重合。

请注意我的用字:《战国策》当中,始终用严遂、韩傀来称呼结怨的两个衰人;《史记》在聂政行刺时始终用严仲子、侠累来称呼两人,在韩世家中写韩哀侯之死时,弑君者为韩严;《资治通鉴》中,聂政行刺时,是严仲子和侠累,在刺韩王时,是严遂和韩廆。三者有细微的分别。

只有一个可以肯定,韩哀侯那个倒霉蛋确实是为了保护大臣被刺客干掉的。千古以降,好象他老兄也是独一份儿了。

结合上面举证分析,那么就会有三种情况:

第一,司马光时间考证有误,聂政刺侠累之事,其实是发生于韩哀侯而非韩烈侯在位期间,且哀侯也死于聂刺剑下,《通鉴》所载的两则故事,其实是一件事;

第二,聂政刺侠累,确是发生在韩哀侯在位期间,但聂政只在侠累家中将其刺死,哀侯之死另有他人所为;

第三,严仲子与严遂其实是两个人,韩傀(或韩廆)跟侠累也不是同一个人,历史出现了惊人的相似,两个姓严的前后相隔二十年,分别在韩烈侯和韩哀侯在位期间找人刺杀韩相,后一个(严遂,即韩严)还顺便弄死了韩哀侯。因为事件过于相似,造成了个别史书的误载。

鉴于《史记》和《战国策》成书较为早,似乎更应该是第一或第二种情况,可蔡邕的《琴操》也成书于汉代,又如何解释聂政的身世呢?而且《史记》本身的自相矛盾已经确认,恐怕连司马迁自己了解释不通这件事了。

可见历史这东西,经过时间的流逝、朝代的更替和文人的修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续续断断,实在是难以说得一清二楚的。

注:关于史书中种种矛盾事件,历来都有很多种解释和争议,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粗略就几个史籍的不同之处做了相关考证。但做了之后,十分后悔,心情十分沉重,因为这实在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既烧脑又费时。想想小弟又非历史研究学者,考证个什么是是非非嘛?这不是闲的吗?所以,今后遇到此类情况,尽量以基本记录为准,咱们最好只讲故事,只谈人生,不管对错,不问真假。至于历史及其背后的真相,还是交给真正研究史学的高人们评说吧。

(四)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爱看武侠小说,尤其喜欢金庸先生的作品。在金庸先生所著的《笑傲江湖》里面,就有一首极为有名的“笑傲江湖曲”。

每每想起刘正风和曲洋这两个良朋挚友,又或者是令狐冲和任盈盈这对江湖璧人,琴箫相和,芝兰同介,龙吟凤鸣,高起低回,都不由得让人心潮如浪,浮想连翩。而在我读关于聂政这段古文字的时候,总感觉金庸先生当年也是受了这首《广陵散》的启发,才会在那部书里加上如是的情节。

千年光阴弹指,世事沧海桑田。就用文天祥所写的那句诗来结束这段文字吧:

万里风沙知己尽,谁人会得《广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