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恩图尔”和“克林腾”两个名字,一如众人预料的,萨娜本来健康的面色变得血色全无,嘴角也忍不住开始抽搐。
三年了,那个令父亲和兄长丧命的家伙,终于将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散发着咯咯响声的拳头刹那间握得不能再紧,指甲刺破掌心的痛楚似乎全然感觉不到,那因为伤感和疲惫的煎熬而变得通红的双眼,或许才是这一刻需要的诠释吧——
没有一个人能够安慰萨娜,尽管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懂得她的心。
参谋长严旭翻出一堆象征着兵力编制的色板,从中抽取了比较大的红色五块,一一搁到地图上写着“克林腾”三个字的位置。在眼下的大陆,这几乎是最形象直观的部署了。
只是,恩图尔已经来了,这是否意味着塔克汗本人也紧随其后?
崔芒的连珠炮再一次证明了棘手的局面从来都不是落单的:“在恩图尔的身后,是一支十六万人的蛮族大部队,和恩图尔的前锋相距一百一十英里。率领他们的,是那个号称‘能够与神较力的男人’,蛮族之王,塔克汗!”
如果说“恩图尔”令在场的将领们尚有与之一战的期望的话,那么“塔克汗”这个名字,则一举打消了所有蠢蠢欲动的心。
传说中的塔克汗,有着长达十英尺的体格。他手上的两把巨剑都是用陨铁打造,左手的那把名叫“冈都拉”,右手那把名叫“帕克索”,每一把都长达六英尺,超过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这个说法太夸张了,一般说来减去三成比较可信);
和这样一个男人斗力气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人敢跟蛮子拼力气;
但更让人绝望的是,你也无法和他拼速度与技巧。
在常人的认识里,身形巨大的人往往都是动作笨拙,与灵巧绝缘的。但是这一条在塔克汗身上不适用。传闻中塔克汗逮住过飞奔的兔子,也抓住过暗处射来的飞镖。
每一个蛮族的狂战士都是使用武器的行家,作为蛮族之王的塔克汗,更是行家里的行家。凭借着力大手长的优势,“冈都拉”和“帕克索”在他的手上恍若两团能够随意变化的旋风,每每后发而先至,令人防不胜防。
在塔克汗成名之前,大陆上公认最强大的男人,是龙川帝国的右骑士俞云宗和奔腾帝国的北方集团军司令官伏月卿。
俞云宗是创造下“战神”之名的男人。不过后来的情况证实,俞云宗没有在塔克汗的手下支撑过三分钟。
至于伏月卿呢?尽管他的冠名是“勇武第一”的“白伞盖”,但是事实上,加入圣光使徒之后,他就再也不和人比武。甚至于在“无妄尊”柯莫言继任了圣光大主教以后的第二年,他就从世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伏月卿没有和塔克汗对阵过。有人认为既然俞云宗和伏月卿既然并称,那么他们的武功剑术应该差不多。俞云宗打不过的人,伏月卿肯定也打不过;而俞云宗在塔克汗剑下支撑的三分钟,差不多也该是伏月卿对阵塔克汗的极限。
龙川帝国的居民普遍都同意这个说法,而奔腾帝国的居民则咬定主意认为伏月卿和俞云宗的对决没有尽全力。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唯独不变的结果,是一个接一个伟大的生命陆续在塔克汗的两把剑下殒命。自俞云宗之后,又有呼土纳、赛莫雷、祁世康、保信衍、崔树、布逢……一直到萨尔加,三十年下来,丧生在塔克汗剑下的军团长,及以上级别的高级将领多达四十七人。
偏偏这个男人并不是一个只会战斗的机器,他还是蛮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领袖。在他领导下的诺恩蛮族,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生着锐变。尽管多年的战争令蛮族的人丁伤亡惨重,但蛮族还是有力量前赴后继。
于是有人相信,塔克汗其实不是人,而是神的化身。
不过在与萨尔加的对阵中,塔克汗同样受伤流血的事实,让更多的人觉得,塔克汗不可能是神,最多只能是一个“能够与神较力的男人”。
他的那两把剑,“冈都拉”和“帕克索”拗口的叫法被两大帝国的居民彻底淡忘,取而代之的名字是“名将的坟场”和“勇士的叹息墙”。
现在,经过三年的休整,那个“能够与神较力的男人”带着“名将的坟场”和“勇士的叹息墙”再一次向奔腾帝国挑战了。约定的地点,正是上一次双方军队战得惨绝人寰的克林腾。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干什么?
是否正如帝国的百姓所言,“他的宝剑饥渴难耐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割下一个待品尝的对象?”
或者他早就已经准备了一圈名单,将军机帐篷里的所有军官网罗一空。在此中间,萨娜的名字无疑是首当其冲的。
只要一举击溃硕林的精锐力量,剩下的北方集团军无论如何都无法跟蛮族的大部队抗衡。而没有了北方集团军的保护,大奔腾河一线贯穿着的上游山阳、中游关西两大盆地,以及下游关东平野,全部都会向蛮族敞开大门。届时,超过两百座的城市,上万个的乡村,一千两百万的帝国居民,以及两千六百万的奴隶,将会成为赤裸裸的待宰羔羊,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
这也是多年以来帝国的百姓哪怕过的再艰苦,也要在北方囤积上百万部队的原因(尽管战兵只有其中的三分之一)。没有了大奔腾河流域,奔腾帝国将彻底失去角逐天下的能力,甚至连国名都会变得名不副实。
帐篷内变得死寂一片。唯一忙碌着的人是严旭。不动声色之间,地图上的红色色板又添加了十六块。每一块色板的增加,都会令军官们的心跳加速几分。
“在我们主力西南担任守备任务的扬朔军和折冲军,以及在东南方向守备的朝阕军,距离大部队都有四天的行程。若是我们略作回防,集合三个军团的兵力,那么我们将能以十四万的战兵和二十三万后勤兵对阵二十一万蛮族,能够稳定地立于不败。”
伴随着严旭的解释,郁离枫注意到,用于代替己方兵力的蓝色色板,在制作上要精细一些。每一块色板上都用鎏金字体刻有军团的数字序号和称号,“五十一,扬朔”、“二十三,折冲”,“十六,朝阕”、以及集团军主力的“十三,宣武”、“六,天雄”、“五,靖节”、“二十九,破虏”、“二十四,陷阵”、“二十五,宁远”、“三十一,定难”,“三十九,冲斗”,全部按照扎营的部署精确排布,让人一目了然。
“敌方大部队过来需要七天,我们的部队从集结到急行军也是七天,根本用不着后撤。这一仗,我们不去克林腾,就在硕林打,还能以逸待劳。”靖节军军长罗恩否定了集团军参谋长严旭的意见。
严旭手指地图:“敌方前锋大部队可以选择的方向很多。如果我们保持不动,而选择让扬朔军和折冲军转移,那么他们趁此机会,先去占领扬朔军和折冲军的驻地,将对我们的主力形成夹击之势。”
“换我们自己人的打法是这样。但是——对方是蛮族,蛮族有那么聪明吗?”
罗恩的话引得众官兵一堂哄笑。严旭的脸色顿时变得白了不少,声音也失去了那种历练非凡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把对方所有可能的选择考虑的周到一点,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看着眼前两个家伙各执己见,喋喋不休,但事实效果依然一筹莫展,萨娜打心底地感到无奈。倒是无意间瞥见郁离枫,她疲惫的眼神里顿时闪过一阵光亮。
“郁离使君,你的看法呢?”
萨娜的话令郁离枫再度成为了大家目光的焦点。被众军官的眼神盯得发毛,郁离枫感到仿佛有千万根刺从背后扎来,言语之中也开始变得谨慎:“我?我没有大军作战的经验,怎么讲啊?”
“你大胆讲,哪怕说错了也没关系。”
为了给郁离枫打气,同时也为了减轻这群军官们的排斥感,萨娜开始给他作现场推销:“祖籍山阳的郁离枫使君是我最近新选的参谋。或许你们都不知道,就在五天以前,蛮族军队毁灭巴莱卡的第二天,他单枪匹马去灰木堡,组织那里的市民和奴隶抵挡住了那支军队,并在深夜发动奇袭,用一百死士,一举将对方三千人尽数诛杀。而灰木堡所有的损失,也不过仅仅只有三十八个人而已。”
除了罗恩和林蓿在外的军官们无法平静了。尽管奔腾帝国借助装备和方阵战法的优势,切实击败过比自己强大数倍的蛮族,但是像灰木堡那种程度的胜利,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哪怕是伏月卿、岳伦、萨尔加和萨娜都不曾做到。
这番推举和表彰到底打消了郁离枫的顾虑:“两位将军的考虑确实都很有道理。不过你们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对蛮族的选择考虑的太多,对我们自己的选择考虑的太少。”
“我们自己的选择”,这个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道理,果然令军官们感到精神一振。
是啊,为什么要把考虑的重点都放在对蛮族的设想上,而对北方集团军本身的能动性视若无睹呢?
萨娜的嘴角浮现起会心的笑容:“很好,说下去!”
有了萨娜的肯定,再加上一语中的,郁离枫的陈述更加信心十足:“不管是撤退还是在大营的位置决战,对我们而言都是得不偿失的事情。且不说撤退的过程中,我们有多少的辎重能够保全;调动扬朔军和折冲军的结果,同样会让我们的防线吃紧。你们不要忘记了,上一次对方三千人翻过肯特山并摧毁了巴莱卡;那么如果阳朔军和折冲军转移,对方又会钻入哪一条补给线?我们又得抽调多少人力进行回防?”
如果说先前众军官看郁离枫的眼神是在看一个关系户,那么这一刻,没有人敢再怀疑这个年纪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
能够被萨娜欣赏和信赖的人,会是一个简单的主么?
“你们看——”
指着地图上方的红色色板,郁离枫站到了严旭的位置:“对方气势汹汹的在克林腾布置重兵,明显是为了打击帝国的士气而来。因为背后有强军压阵,他们是在赌我们不敢打。一两个军团是无法出击的,那是在送;若是我们大军压上,他们肯定会立即后撤,和后方部队整合之后,再一次对我们的主力形成优势。不过——”
仿佛是重新回到了灰木堡的市政厅广场一样,郁离枫眼前的众人,如今已是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用两个作战军团,配合一个辅助的后勤奴隶军团,打上主力部队的旗号,去挑衅这支前锋部队,造成溃退的假象,他们必然会追赶。同时,集合两到三个骑兵营去包抄他们的后路,那么在对方的主力赶到之前,我们也能将这支先锋部队一举打残。”
“你如何能确定,对方一定会追赶?”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军长问郁离枫。
郁离枫利索地回应:“很显然,对方也会计算。其一,我们前去克林腾挑战,会与主力部队间隔四天,而对方只与他们自己的大部队间隔三天;其二,我们劳师远征,对方以逸待劳,他们有足够的体力追上我们。而能够一口气吃掉帝国三个军团,又不承担太大的风险,此种稳赚不赔的事情,对方是不会放过的。”
窃窃私语的交流开始在帐篷里迅速开来。虽然他们的交流声音小得完全听不到,郁离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在这群武人的心里打下了一个好的根基。
“出击的两个军团必须足够强力。对方好歹是恩图尔,手下的狂战士极其骁勇,一般的部队根本顶不住。”白胡子老军长点头认可了郁离枫的方案。
严旭向着郁离枫伸出了友好的臂膀:“我做了二十年的参谋,却没有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秀考虑的周到,看来我真的是老了。有你这样的年轻后辈涌现,真是帝国之福啊。将来你接替我的位置,狠狠地揍这群孙子!”
郁离枫紧握严旭的手掌,对这位四十多岁的集团军参谋长好感大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众神不让我成功,那么就算我有再详尽周到的安排,也是白搭。”
“如果众神不眷顾你,就不会让你在灰木堡大出风头,也绝不会送你来我们这里。”严旭哈哈大笑,虽为智将,作为军人的豪迈并不输给任何人。
“如此我便完全同意郁离参谋的作战方案——”
轻轻地整了整军用毛呢,萨娜作为一军统帅的领袖威仪瞬间震慑了整个大厅:“北方集团军所有军级指挥官听令!”
一言既出,众军官纷纷昂首挺胸,齐整的军姿尽展帝国高级将领的雄风。
“这次蛮王亲率二十一万大军犯我边境,目标是一举击溃我北方集团军主力,让我们再也无法在肯特山以北立足。我们不能让蛮族得逞,因为一旦失去北方边境,我们就只能在帝国的心脏平原和蛮族作战,那样就算我们在战斗中取胜,帝国的经济也会在不断消耗里被完全拖垮。为此,我们首先必须吃掉敌方的先锋部队,让他们顾虑帝国强大的军事力量,再也不敢前进半步。
“如何打眼前这一战,适才郁离参谋的作战方略已经足够周全。我决定以两个主力作战军团和一个奴隶后勤军团执行诱敌计划。在他们作战术撤退的同时,骑兵的战略包抄也必须跟上。否则我们就只能给三个军团收尸。
“骑兵力量最强大的宣武军,出动一整个骑兵营编制,由骑兵营长夏伯阳率领,从右翼包抄恩图尔;
“其他军团的骑兵没有完整的营级编制,我们从多个军团抽取混编。天雄军出动一个骑兵卫,定难军出动两个骑兵卫,破虏军出动一个骑兵卫,冲斗军出动一个骑兵卫,组成联合兵团。兵团指挥由定难军军长杨沈担任,从左翼包抄恩图尔;
“第一三六奴隶后勤军团挂宁远军旗帜,部署在诱敌部队的最前方,以吸收恩图尔部队的第一波冲击;
“至于本次作战的重中之重,两个诱敌的作战军团,非赴汤蹈火的战士不能担任,非大智大勇的指挥官不能担任——”
部署到这个程度,萨娜故意略略迟疑,嘴角浮现起一抹神秘的笑。
罗恩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萨娜在部署的时候一直没他的靖节军什么事,莫非是……
现实情况是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会来什么,就在罗恩一直诚惶诚恐之际,一个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指令击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第五军靖节军的三个营都是百里挑一的善战之士,军长罗恩更是北方集团军里难得的悍将和智将。由他来执行这次诱敌和歼敌任务,我十分放心。”
“抗议啊!”罗恩几乎是欲哭无泪,“靖节军从来都不是能打硬仗的军团,我也不是什么大智大勇的将军。司令官这个安排,实在是强人所难。”
其他军团长和参谋长纷纷笑出声来。罗恩在北方诸将中实力是有的,就是过于懒散,遇事只出四两力。这次萨娜派他去打硬仗,怕是要借此狠狠教训一下他,以改掉他那身臭得不能再臭的毛病。
萨娜故作欣赏地说道:“哪里!靖节军和罗军长的威名,北方集团军谁人不知。罗军长只要使出四两力,就能和蛮子打个势均力敌;要是使出一斤,那还不让蛮子尿裤子?”
“我……我腿抽筋……”
“小事情。我们军法处的老虎凳对治疗腿疾有特效,胜过任何灵丹妙药……”
“我……我肚子痛……”
“那是闹虫子了啊。一会我让军医给你开点砒霜杀杀就好……”
“……”
绝望的罗恩向四周投去求助的眼神。可是素知他秉性的同僚,又有哪个会真的拿他的无奈当回事呢?这不,一个个幸灾乐祸的表情,真正让罗恩体会到了什么是“同事是冤家”。
“你个死郁离枫,提的什么鬼作战方略,要害死老子和靖节军了!”
腹诽的话反复在喉咙里跳来跳去,但始终不曾说出口,他到底还是不敢。除了用眼神“杀死”郁离枫几百上千次,他什么也不能做。
摆平了罗恩的萨娜终于得以推行她最后的安排:“至于第二支诱敌和主战部队,我反复考虑,觉得由陷阵军来充当比较合适。”
“陷阵军在上次的战斗里差不多折损了五分之一,补充的新兵才操练时间不到三个月,对付一般的流寇都很勉强,对付恩图尔的狂战士,几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盛军长的伤势至今没有复原,我也不是打硬仗的主,司令官,为了胜利,你换人吧。”
逃避的人从来都是不会落单的。不过,相比于其他人畏阵会招致同袍的厌恶,陷阵军的副军长陈修却从来都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他实在是太瘦了。没有人能够指责他这一副身板怯阵会有什么不妥。他也是此次参加军事会议的唯一一个副军长。没有办法,因为他们的军长盛宏在三个月前迎战另一支蛮族军队时负伤,恐怕会落下终身残疾。
“一支不经过战火淬炼的军队是无法成长的。”萨娜全然不理会陈修的说词,在她看来,自己手上的几支王牌极限在哪里根本就不是需要担心的事情,“自然,让你去承受眼前这一战的考验,这个代价太大了,我付不起。不过嘛,不适合由你去做的事情,不代表不适合别人去做——”
忽然之间,萨娜目光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郁离枫:“郁离参谋,我觉得你同时是个很好的代理军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