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她。同样是演说,保信孤看不上你,崔家的小女孩却是看上你了。你离开以后,崔家托人四处打听,最后总算找到了我们家。可惜了,为了等你回来,崔家的二小姐熬成了大龄剩女。”
郁离枫现在知道,就在自己转身的一刹那,崔燕姝就已经认出了自己。对于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而言,只要一点点的信号,就足够她读懂一个人的所有。
众神对自己何等的眷顾?就在自己为着一个遥远的梦苦苦追寻的同时,众神依旧为自己留下了一扇明媚的窗;
众神对她又是何等的残忍?为了一个童年时的企盼,居然让她苦苦等待了十四年。
而且,这种等待还是没结果的。
自己已经选择了祁楚玉。从今往后,就再也没有眷恋她的余地。
郁离枫不知道该如何去和崔燕姝交谈。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缺乏表达力的人,但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长处居然凭空消失了似的。哪怕是一句简单的“你好”,到嘴边的时候,他还是发现用的不是对象和时间,又生生地将之吞了回去。
于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发生了。本来很有深度的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气氛居然是默然。
如果不是因为泰恩女奴的一声提醒,郁离枫几乎忘记了要把手中的画卷还给对方。
接过画卷后的崔燕姝笑了。那一笑,恰如让溪涧荡起了回音,泉水有了甘味,水墨画具备了活力。
郁离枫并非没有见过美人的笑容。像祁楚玉般融化心灵也好,雪梨般祸国殃民也好,阿曼尼般明眸善睐也好,最夸张的表达,不外是倾国倾城吧?唯有眼前的崔燕姝,和她们之间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她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尘世上!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就连崔燕姝自己都不曾知道,她和郁离枫的第一次会面,哪怕一个字都没说,就已经在郁离枫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最美的印记。
看着崔燕姝窈窕的背影渐行渐远,郁离枫的心莫名地多出了几许惆怅。
“方才那位世家小姐,完全不输给祁姑娘。若是主人能够把她也混到手,嘿嘿……”看着郁离枫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伊波拉斯笑着添了一把醋。
郁离枫的嘴角浮起浅笑:“你知道她是谁吗?”
伊波拉斯兀自摇头,郁离枫转身,看着他的脸孔,郑重言道:“她是崔秀言的侄女。”
听到郁离枫念出的名字,伊波拉斯神色大变,激动的面部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脚跟踮起又落下,落下又踮起,似乎是在做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你不用着急,见过了陛下,我很快就会带你去一次崔家。只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法务卿崔云栩在见过你以后,有能一怒之下杀了你?”
伊波拉斯轻咬下唇,缓缓回应道:“当初我和主人说过,我欠崔家一条命。其他人要杀我,我会不甘心;崔家要杀我,我没有怨言。主人放心,伊波拉斯过去认定的事,现在也会认定,将来也不会更改。”
“有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郁离枫起手拍向伊波拉斯结实的肩膀,脚尖轻绕半圈,“你现在是有妻子的人。我希望你做决定的时候,多考虑一下雪莱的想法。”
伊波拉斯的眼珠轻轻游转:“主人是把雪莱赏给了我。可是我和雪莱不是还没结婚吗?”
“婚礼我一定会帮你办的。之所以拖着,是因为我在等雪梨。她是雪莱的妹妹,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不告诉她一声就把雪莱嫁了——”郁离枫垂下手臂,苦笑一声道:“说来也奇怪,崔家对我们郁离家情恩深重,我却收留了他们的仇人。”
“我伊波拉斯这辈子只做过这么一件混蛋事!”
迦南丑八怪跪了下来,眼眶中湿热的液体不停翻滚:“主人放心,没有了我,你还能够把雪莱嫁给一个更好的人。”
“我敢把雪莱许给你,是我心里有把握,法务卿大人他不会记恨你。”
郁离枫靠着伊波拉斯,看向崔燕姝背影消失的方向,口中喃喃有语:“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我们的国度早就已经开始堕落,幸运的是,无论是在边疆还是在中枢,帝国里总是有那么一群人值得我们信任的……”
一直到太阳垂下西边的天际,郁离枫才遵照周彬的提示,前往西海公园南边的鸿胪国宾馆下榻。
作为帝国招待内外贵客的场所,鸿胪国宾馆的排场是其他地方所不能比拟的。用于招待的客房都是独立单元的双层别墅,还附带着面积不俗的草坪与花坛。因此,仅有一百五十套客房的国宾馆,占地面积达到了罕见的十英亩之多。在安全性上,密密麻麻地耸立着三十多座哨塔,更是还安排有两个羽林军整编旅在此守护,防备力量相当惊人。要知道,能进入国宾馆的客人,大多都还是带着护卫随从入住的(尽管他们的武器事先也会被收掉)。
带领伊波拉斯进入国宾馆自然需要付出不少的力气。若不是有文钦派来的女官在附近候着,郁离枫几乎就要被挡在外围。
和羽林军的守卫说了不少好话,并且在前台做过详实备案,女官这才领着郁离枫和伊波拉斯进入指定的客房别墅。
“国宾馆不是普通的酒店,从早到晚都是戒严的。出去的时候记得先和附近的守卫打招呼,他们会帮你们拿到通行证。没什么事情不要到处乱跑,被巡逻的人碰到是小事,若是不小心起了口角乃至打起来,被羽林军暗哨的一支弩箭射到就不好看了;
“除非是宫廷和元老院组织宴席,吃饭不需要去餐堂那边点菜,报好单子,自然会有专门的服务员给你们送过来;
“不管第二天的事情有多么的重要,到了晚上十点以后,所有的活动都得停止。客房不准继续燃灯,也不许高声说话,不然会受到巡逻队的盘问并由可能被通报;
“若是需要特殊服务,国宾馆也有的提供,但必须由你们自己付费。同样的,叫特殊服务的时候,动作和声音不要太大,否则你们今天还是贵客,明天就成了帝国的笑话;
“……”
年仅二十余岁的女官背起条款来行云流水,谈到女人讳莫如深的问题也是脸不红心不跳,让人不得不佩服帝国高层选人的眼光和培训手段。
“怎么听起来像坐牢似的?”听女官说完最后一个禁令,伊波拉斯的脊背已然见汗。
“能有这样的觉悟,说明你还算识相。”
女官冰冷的脸颊上总算闪过一阵春风,而后微微整理衣裙,踮起高跟鞋,扭着屁股一摇一晃地走了,任后方的伊波拉斯看的目瞪口呆。
规矩多就就多点吧,反正来到帝国的中枢,郁离枫又没有指望着会有太多的自由。
搁置好行李后主从二人各自沐浴了一通,换上朝觐用的礼服,服务人员已经将晚餐送到了。菜的品类不算多,分量也少,但胜在做工精致色香味俱全,佐餐的红酒也是一等一的好,让主从二人很是大快了一番朵颐。
吃饱喝足的结果就是尿性比较重,郁离枫不得不在厕所里多呆了一点时间,以使内体的压力得到一次充分的释放。
不过,当郁离枫再次返回客房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大厅里变得有些异样。准确地说,靠着墙角墙边的位置,多出了七八个身着制服的黑衣人,他们的身形都不算小,毡帽和墨镜遮盖着他们的面庞,让人完全无法看清他们的相貌和表情。
戒备森严的国宾馆,居然会出现恐怖袭击?
郁离枫有种全身发冷的栗然感。以他敏锐的听力和预感,居然完全不能觉察到这群人是怎么出现在他的客房里的。
是刚才厕所里的水声?不可能,时间太短,根本不足以让如此多的人过来——
是酒精的作用影响了神经?念头只是刚刚出现又马上被否决,郁离枫完全知道自己的大脑还保持着清醒——
唯一的一种可能,是对方原本就隐藏在这里,同时还用了某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技术和手段。
叫羽林军过来暂时是不可能了,大门被他们封着。尽管郁离枫深信以自己的身手,完全能够冲出重围。但是伊波拉斯……
以他们悄无声息出现的手段,以及伊波拉斯房间门口的两名黑衣人,郁离枫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伊波拉斯多半也已经落入了他们的魔掌。郁离枫留意到,大厅里的黑衣人脚上都没有穿鞋,能够在短时间执行任务的时候保持悄然无息。
郁离枫拳头上的气劲在急剧地充盈。既然伊波拉斯已经被擒,等待自己的肯定不是什么好结果。只要自己能多坚持一下,附近的羽林军赶过来,这伙黑衣人自然是跑不掉。
但是看到郁离枫的神情和动作,黑衣人的状态却没有任何变化,连一丝加深的紧张和戒备都没有表示。
莫非对方不是来找麻烦的?
郁离枫觉得很不可思议,借着烛光细细看去,他发现黑衣人的左右肩膀上各有一白色的印记。印记整体是一个人的头部构造,似乎是一个美女,头发很卷,像四面八方伸展着——不对,确切地说不是伸展,而是像密密麻麻的蛇一样地盘踞着——
蛇发女妖美杜莎?宪兵团的标记?
怪不得他们能够悄无声息地隐藏和出入在国宾馆,这样的一个组织,除了皇宫和元老院,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出现不了的地方。
既然是宪兵团来到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虽然他们出现的地点太出乎人的意料,出现的气氛也太过于诡异。
郁离枫的神情松弛下来。站在门口的黑衣人,此刻面上终于浮现起淡淡的笑容。
“我们的首领有些话要问郁离使君,请进房间交谈。”
黑衣人神情平静,动作从容地打开了房门,仿佛他们才是房间的真正的主人。
郁离枫无法拒绝对方的要求,对于帝国最恐怖的组织,最好的态度还是合作一些。
进屋后黑衣人就把房门关上了。郁离枫留意到,房间的窗帘被拉上了,并额外铺了一层厚厚的黑布;平素睡觉极爱打呼噜的伊波拉斯,此刻躺在床上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仰面瘫倒的样子纯粹就是一头死猪。
做工考究的大圆桌边坐了三个女人,服饰的颜色和外面的黑衣人同一个体系,只是款式和做工更加考究,还有一个差别就是没戴帽子。
左右两边的夏族女宪兵都有着青春靓丽的面孔,剪着干练的栗色短发,似极了北方集团军军营里的那些女兵,在气质上则明显要阴沉一些,正襟危坐的高冷姿态和按着黑皮包的戒备动作给人以莫大的距离感。郁离枫看到她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靖节军的典军长林蓿。
正中间端坐的女子略略年长,但也不会超过三十岁。黑色向四周分散的长发证实她是华族人,仿佛钢雕石琢的面貌让郁离枫很容易把她和萨娜联系起来。区别只是在于她的眉毛是弯月状,而且明显是画的,没有萨娜那么自然和英气。浓浓的紫色双唇间叼着一根秀气的卷烟,烟头上还冒着火星。尽管她的手指也很美,那涂着厚厚猩红油彩的指甲,就像是闪着光芒的蝎子尾针,让人还是离她远一点比较好。
当然,和两位一本正经的手下比起来,女子的神情释然很多。叼烟和屈指的动作自是不说,那被宪兵团奉若神明的美杜莎上装,也并不是笔挺英武地穿将起来,而是漫不经心地披在肩膀上。
肩章上的黄金月桂枝有三重,只有宪兵团的上层高官才有资格穿戴。
“我们只是让你的随从多睡一会,并没有打算要他的性命,郁离使君大可以放心。”
显然是知道了郁离枫内心的顾虑,宪兵团女官运指将烟支从嘴里优雅的抽出,放在一旁的陶瓷烟灰缸里熄掉,继而微微挺直脊背说道:“郁离使君,在见我们的陛下之前,有些过场是免不了的,你不会觉得有难度吧?”
“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吧!”郁离枫大方地走上前,搬过椅子坐到女官对面,笑着说道,“怎么秋彤郡主没有来?”
左边的年轻女宪兵登时柳眉倒竖:“你以为我们团长是能随便见的吗?平常的元老和军团长都未必有机会。郁离使君,就算你是灰木堡英雄,也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高了。在宪兵团面前,你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郁离使君,这是我们调查司的柯司长,她能来亲自问你,你已经很够面子了。”右边的女宪兵长相稍稍圆润,措辞也显然更讨欢喜些。
“柳梦,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为他们和一般人不同,这点我们必须理解和尊重——”宪兵团女官的眉头微微皱起,继而又快速地舒展开,“叫我柯津吧,柯司长的称呼,听起来总是见外了一些。”
配合着最后一句话的节奏,调查司司长柯津反手将背后的外套揭了起来,将它轻轻地搭在了椅子上。
真大!看着重新坐下来的柯津的前胸,郁离枫本能性地想到了一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