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枫一辈子中记忆最深刻的三天,不是小时候的离家,不是灰木堡的光辉与荣耀,不是与某位妻子或情人缠绵悱恻的甜蜜,而是太初历五一六年十二月二十日之后的三个日夜。在北方立下赫赫战功的灰木堡英雄没有受到民众的片刻拥戴,反而因为命运女神的一个阴差阳错的玩笑,成为皇宫地牢里的阶下囚。
儿时的豪言、青春的历练、北方自在的赏金生涯、灰木堡意气风发的讲演、克林腾气吞万里的战斗、诺恩军营里避实就虚的应对、巴莱卡热火朝天的重建、灰木堡虚与委蛇的交流、府邸上改头换面的憧憬……一幕幕场景就像是发生在昨天;罗伊的随和、瓦列斯的风趣、祁楚玉的单纯、伊波拉斯的憨厚、罗恩的洒脱、萨娜的霸气、达斯玛的明智、艾琳的娇纵、塔克汗的神武、雪梨的感性、秋彤郡主的妖娆、崔燕姝的纯粹……一个个人影,依稀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明明认识不到几个月,却仿佛认识了很久。
“不是我的位置高得让人害怕,其实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
“不是我的功勋让人害怕,而是我的功勋还不足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不是我试图挑战命运,而是命运根本就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短短三天时间里,郁离枫将自己所见、所听、所识、所思、所感全部梳理了一遍。以至于多年后有人问起他,“什么原因使得你仅仅只用了几天,就完成了从一个懵懂少年到政治新星的锐变?”郁离枫的回答是,“因为前所未有的孤独。”
尽管这场审理只是象征性的(在帝国一些人看来,郁离枫几乎已经是被判处了死刑),为彰显事情的严重性,同时也算是“对立下过汗马功劳的灰木堡英雄的照顾”,审判地点赫然选在了元老院。
在押送郁离枫下马车的时候,柯津特别提示郁离枫,“三十八年前,也是从方尖碑广场上,你的叔祖郁离舟被这样送过来进行审判”;而后经过以秋彤郡主为原型的美神雕像,柯津冷不厅地“嗤”了一声。
无论是就外观建筑还是就内部装潢而言,以夏族风格修建,足足花了十二年时间才最终完工的元老院堪称是帝国建筑史上最恢弘的奇迹之一。在大多数时候,它和万神殿、引水渠、竞技场、太极宫、凯旋门,以及方尖碑一起,并称为“帝都的七大地标”。遗憾的是,郁离枫今天只能以一种哭笑不得的心情来欣赏它了。
拥有着五百张席位的元老院是帝都最大的单体厅堂,就算是皇宫里的紫薇殿也远远不及。为保障采光,其东西两边都修成了镂空的栅状,共有三十六条,空缺部分以玻璃窗填充,自地板延伸置顶部衡量,单体高度超过十码。被分割的三十四块内墙部分,每一块上面都镶嵌着巨大的浮雕,都是气势磅礴的创世神话。
后来的历史学家陆世机描写“定远公从皇宫监牢重新回到公众眼前的时候,他依旧是那个举手投足都让人感到魅力四射的男人”,事实上这个叙述是很不确切的。据当时的人们反应,郁离枫那会胡子拉碴的,看起来神情低落的厉害,一点也不像传说中那个容光焕发的少年英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被掉了包。
全副武装的帝国宪兵和清一色绶带装的帝都元老令整个法庭形成了“黑包白”的强烈反差。不过他们都不是郁离枫所重点观察的对象。郁离枫第一眼所投射的方向,是元老院的主席台;如今它已经被改造成了审判席。在审判席后方的墙壁上,一面硕大的蓝底白色独角兽旗帜十分显眼,那是帝国司法公正的象征。
坐在审判长位置的是一个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带着厚厚的金色假发,大眼浓眉,面相看上去相当方正,比起崔云栩的儿子崔允言显得有福气很多。郁离枫知道他的身份,他是崔允言的副手,帝国的审判庭副庭长骆开山,同时他也是帝国皇后骆雪妍的族弟。
几位陪审员都是审判庭的属下人员,大体比骆开山年轻一些,面前都摆着厚厚的卷宗。
原告席上的人依旧是能够令人感到忍俊不禁的。和上次在紫薇殿时看到的一样,文铜高高翘起的头颅和好像是“藏了一个屁”的气鼓脸,让人巴不得有股上去揍他一顿的冲动。
在文铜的身边站着位体格和文铜本人差不多的律师,其人的面色看上去极白,和文铜本人放在一起,简直是乌木和象牙的区别。但任何人看到这幅象牙脸感觉都是不舒服的。因为他的眉毛只有半截,细长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阴寒的味道。配合着一幅凹陷的脸颊和铲子般的下巴,看起来就像是来自冥界的凶灵。
“骆斯瓦是帝国最有名的律师之一,他很善于挖坑给人跳,但是你也不用害怕,因为你的律师也一样优秀。”难得在大庭广众之下,龙月还敢向着郁离枫说悄悄话。
“我的律师是谁?”郁离枫纳闷起来,因为他的身边一直是空的。
“现在他还没出现,这对你是好事。”
那就细细等呗,郁离枫并不着急,将目光又往听众席上环顾了一轮。
审判庭正下方的中间被皇帝文钦一家所把持着。看着郁离枫的时候,文钦和文顺之的脸色都是极其凝重的。这不难理解,毕竟皇帝和太子也是人,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因为任何人在面对一个烧掉自身房屋的人面前,心情都很难高兴得起来。
在文钦的右边赫然坐着一个美艳的贵妇人,衣着极其华贵,不消说这就是皇后骆雪妍,奔腾帝国地位最尊贵的女人,同时她也是秋彤郡主话说“办成事之后,就算要她的裸*体画像也会给”的女人。不过看到她的样子之后,郁离枫想想还算算了。她长相并不如杨鸾玉,身体也有些发福,看她的画像还不如看秋彤郡主本人的。
骆雪妍的身边还有着两位皇子,长的都比文顺之英气一些,但没有文顺之神武。单以外貌和气质而言的话,郁离枫很容易把他们和蛮王塔克汗的几个儿子进行一个类比。儒雅的文谨之似极了达斯玛,而散漫的小皇子文浩之几乎是拜恩的再现。但是在实际年龄上,文谨之和文浩之都比达斯玛拜恩来的大。
若是给帝国的三个皇子和塔克汗的三个王子进行一次条件对等的较量,帝国无疑会溃败。郁离枫毫不犹豫地判断道。
保信孤为首的一介官员坐在皇室的身后,大部分的官员都在交头接耳,唯有保信孤本人今天换了副姿态,像个石佛般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像会场上所有的一切都和他不相关。
萨娜等北方集团军官员坐在左边前排的位置。看着自己花了那么多力气去提携的郁离枫,萨娜的表情是复杂的。她像是在责备,又像是在惋惜。蓝波和杨沈等人亦是如此。不过郁离枫没有想到的是,萨娜等人的身边,似乎少了罗恩。
右边的前排,也就是和郁离枫最靠近的位置,反而是郁离枫最后关注的。坐在最中心的赫然是崔云栩父子,神情都显得有些沮丧;相比之下,崔家的另外几个人,崔健言、谢芳萍和崔燕妮等人则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用眼神示意郁离枫大可放心。
崔云栩一家的后面,赫然是弟弟郁离槿、妹妹郁离楠、心爱的姑娘祁楚玉。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三个人,郁离枫的内心百感交杂。
但是,整个听众席上让郁离枫感到最震撼的存在,却是祁楚玉身边的一个男人。
郁离枫一直都试图以最好的面貌出现在河洛祁家的面前,然而让他感到讽刺的是,自己和祁云山的初见,竟然是发生在这样的场合。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祁云山都对得起“帝国第一儒将”的名字。因为出自同一个娘胎,他有着和祁楚玉近似的五官,当然就线条而言他要硬朗一些,英武一些。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袍穿在他的身上堪称绝世,俊朗的眸子沉静如水,仿佛能洞察出任何玄机,然而却没有别的人能看得透他。
世家闺秀因他而错乱,公民碧玉因他而倾倒,烟花女子因他而痛苦。他的一言,他的一笑,他的一次举手投足,每每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候,都曾引起帝都的轰动和交通堵塞。以至于后来为保证出行,祁云山不得不用替身帮忙露面,而他自己则穿着侍卫的衣服并抹黑脸面从府邸开溜。
只是谁又敢相信,那个曾经令无数帝国女人为之疯狂的男神,因为三年前的一场恶战,便彻底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他脸色蜡黄,身形纤瘦,和那些经历过最苦难生涯的流民没什么两样;萎靡的精神恍若最后一点游丝,随时都可能被抽离他的躯体。唯独不变的是那双眼睛,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无论是康宁还是苦痛,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原来的面貌,深邃,明净,祥和。
便是没有祁楚玉的那层关系,看到祁云山的此番模样,郁离枫也会揪心。因为祁楚玉的关系,痛苦的感觉甚至直接加深了千万倍。
一位帝国的公爵,一位未来的至亲,他还没来得及去看望对方,对方却拖着病入膏肓的躯体来到了他面前,不计较他逆臣之后的出身,不计较他正在犯下的错事。这份珍重,不可谓不厚重。
郁离枫止住眼睛里滚动着的炽热,向着祁云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祁云山的面颊上泛起浅浅的微笑,伸出手轻轻挥动,示意他不必客气。
挥手本来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但郁离枫留意到,纵便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对于眼下的祁云山而言也是极其困难的。那本来瘦得皮包骨头的巴掌,竟然仿佛有着千斤的重量,令祁云山的躯体变得剧烈地起伏,显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还是祁云山左边的一个陌生女人接住了祁云山的手臂,将之轻轻地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同时伸出巴掌轻轻抚摩着祁云山的胸口,试图使其平静下来。
这个亲昵的动作立即引起了郁离枫的注意。本来郁离枫不曾想到过,祁云山旁边普普通通的女人会和他有什么关联,不过现在看来,她赫然就是那个“能让天底下的女人妒忌到死的俞若菲”。
自然,论相貌而言,俞若菲说不上丑,但也绝对说不上好看。中规中矩的面相纵使相遇上数百遍也很难给人留下印象,干瘪纤瘦的身形不是世人喜欢的类型。而且,她偏偏连穿戴也不会,那身土里土气的衣衫,哪里像是帝国四大公爵之一的妻子,就算是一般的帝都公民也比她讲究很多。
拥有着比皇帝本人选择权还要多的帝国男神,拒绝过美艳的秋彤郡主,拒绝过女王般的萨娜,独独选择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这份胸怀,委实令人感到可敬。
和祁云山的艰难相应的,祁楚玉的面颊上,两行晶莹的泪滴缓缓垂下。
“不管形势有多么不利,我一定会奋力坚持和抗争。为了你们,我不能输!”
一咬牙,郁离枫不再看身后的众人,挺直腰板,直接面向主席台上的骆开山。
“请大家肃静!”骆开山拾起一把小木锤,重重敲在面前的铜铃上,令整个元老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十二月二十日的皇宫失火案,由皇室文家家主宗正文铜,向本法庭提出诉讼申请,因事关重大,本法庭接受此案,并将庭审选在元老院举行。
“按照帝国法制,由原告在法庭上陈述案情,案发时间和控告对象。至于具体罪名和具体罪责,则由精通法律事务的代理律师进行分析指正;同时,考虑到审案的公平性,被告有权为自己的行为提供辩护,或委托律师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
“现在——”
骆开山一拉嗓子,向文铜道:“请原告和代理律师声明就位。”
“我在!”即使面对法官,文铜依旧显得气鼓鼓的。
“悬河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律师骆斯瓦愿意为你效劳。”好家伙,在元老会也不忘记给自己打一个广告。
骆开山又瞥向法庭右首:“请被告和辩护律师入席。”
郁离枫有些纳闷起来。祁楚玉究竟帮自己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律师?已经开庭了都还没有到场。
按照郁离枫自己的想法,最理想的律师是崔燕姝,不过崔燕姝并不具备完全的律师身份。而且她今天似乎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居然没有亲临法庭现场,这无疑是很不正常的。
不光是郁离枫自己在纳闷,听众席上也纷纷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
“——看今天的样子,郁离家是没请律师吧?”
“——很有可能。郁离庄当年就败光了家底,能请得起那才怪了。”
“——就算请了也未必肯来。左右是一场打不赢的官司,打赢了还会被皇室文家嫉恨,谁敢来?”
“——可怜的家伙,以为这里是灰木堡呢?不吸取祖辈的教训,还烧皇宫,死了也活该!”
“——有句话叫做‘可怜人必可恨’,还有一句叫做‘墙倒众人推’,可不是么?”
“……”
一声声刺耳的嘀咕令郁离枫心情很是不爽。郁离枫微微侧身,向背后的龙月道:“我真的有律师么?”
“估计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龙月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轻微的不安。
“那就不用再等了!”郁离枫转身,朗然向骆开山道:“法官大人,我是否可以不用律师,直接为自己辩护?”
骆开山再度挥锤,稳定法庭局势后,看着郁离枫道:“恕我直言,郁离爵士并不是很懂得帝国法律,若是没有律师帮忙,对你会是很不利的。”
郁离枫轻轻摊开两手:“我刚刚出现在灰木堡的时候,也并没有任何人帮忙。”
“你可得想好,若是正式开庭后你处于不利位置,再想要增加律师,本法庭是会驳回请求的。”骆开山的神情和措辞让郁离枫觉得,他的秉性倒也还算正直。
郁离枫再度回首,看了一下身后的弟弟妹妹和心爱的姑娘,苦笑一声,朗然道:“我想好了,我独自应对。”
骆开山轻轻一点头,以木锤敲击桌面,高声宣布道:“因被告的辩护律师没能按时就位,也因为被告的自我坚持,本法庭允许被告直接为自己辩护。”
对面的文铜和骆斯瓦面上立刻笑开了花。待骆开山宣布开庭,文铜直接上前一步,看着郁离枫,劈头盖脸地说道:“我控诉,山阳郁离世家的家主郁离枫,于十二月二十日在安平崔家释放幸运女神的礼盒,意在烧毁皇宫,杀死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