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说,就是足足一个时辰,弓辅将利弊都说尽了,叶畅总算下定决心:“好,你今日暂且在我营中安歇,明日放你回契丹军中,你若能说动依附契丹的诸部反戈,那此次辽东之战,记你头功,我自会上奏朝廷,保你富贵!”
“叶司马果然明见千里!”弓辅兴奋地一拍大腿:“请司马放心,只须等我好消息就是!”
“那便如此说定。”叶畅也不拖泥带水:“你先下去休息!”
钳牟丁带着弓辅才出门,迎面张镐怒气冲冲走了过来,一见到他二人,大叫道:“果然,丽奴奸诈,欲乘吾不在去诳蒙司马乎!”
钳牟丁仿佛是畏他,低头不语,弓辅却噗笑了一声:“腐儒无破敌之计,便一心阻塞贤路,不欲别人立功,吾羞,不愿你汝相见!”
说完之后,他便拂袖而走,钳牟丁跟着他,走了好一会儿,听得张镐在身后叫骂,显然,方才他是被弓辅那一句震住了。
回到住处,钳牟丁赞道:“师兄好口才,一句话便让那厮恼羞成怒!”
“你不怪师兄得罪你的同僚就好。”
“什么同僚,平日对我呼喝如奴仆一般,我只是不愿意与他计较罢了。”钳牟丁道:“不过,他发觉我们夜里找了叶司马,只怕又要在叶司马面前进谗言了。”
弓辅一想也是,便道:“你去打听一番,看看叶司马有没有被他说动。”
他起初对钳牟丁还是甚为客气,但此时不自由间,就开始用支使的口吻说话了。钳牟丁一笑置之,出去佯作打听,过了会儿又回来道:“师兄,那厮与叶司马不欢而散,你那句‘阻塞贤路不欲他人立功’给叶司马听到了!”
弓辅大笑起来。
他自觉此次唐营之行,收获满满,不仅摸清楚了唐军的虚实,结交了钳牟丁,还离间了叶畅与他的谋士幕僚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是诱使叶畅相信,他有能力令依附契丹的诸部倒戈。故此次日早晨离开之时,他可谓志得意满,回到契丹营中,自是神采飞扬。
原本以为他也是必死无疑的契丹诸头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看着他得意洋洋地在自己面前炫耀,有人便忍不住道:“你这厮莫非出卖了我军机密,靠着这个换了一条狗命?”
“胡说,我对迪烈汗之忠心,可鉴日月,岂是你们能想的!”
“那你在唐军营中,是否见着了那个叶畅,又与他说了什么?”
迪烈也很是好奇,听得手下各个头人纷纷催问,他便没有开口。哪知弓辅冷笑了一起:“此事极为机密,只能说与迪烈汗听……你们岂能听闻!”
众人顿时都怒骂起来,弓辅却是将之视为对自己的夸耀。迪烈哈哈大笑,一摆手:“你们先退下,让我听听,他究竟带来了什么消息。”
那些契丹头人退下之后,弓辅将此行经过源源本本说了出来,初时听得大唐会有五万军队开赴辽东时,迪烈吓得心惊胆战,但又听得弓辅所献速战速决之计,他琢磨了一会儿:“此事……是否有假?”
“绝无半点虚假,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若真是如此……不行,还得再试探试探,明日你再去一回,若无破绽,便与之约好,咱们于四日之后会战于建安州城下!”
“是!”
弓辅再跑唐营,又是一番说辞,约定在建安州城下会战时各部倒戈。他带回准信之后,迪烈犹自不放心,派出侦骑查看,发现唐军果然拔营前进,当下大喜。
“此战必胜!”他笑着对弓辅道:“那叶畅苦等的倒戈之军却是对他倒戈相向,不知到时他神情会是如何!”
“待击败他后擒着他人,令他表演一番给大汗看就是。”
笑毕之后,迪烈下令:“传令下去,酒肉犒赏,以待大战!”
这是契丹人的习惯,他们可没有军中禁酒的规矩,大战之前,吃饱喝足才好厮杀。不过因为来日就要大战的缘故,当日契丹便没有围建安城,而是收兵还营,早些安歇。
子夜时分,一群黑影悄然接近契丹大营。
因为准备来日大战的缘故,契丹这一夜的防备比起平时就要松懈得多。而且六万人的大营,不可能聚于一处,是依各自部族混杂而立。这群黑影散入其间,竟然连问都没有人问。
这群黑影四散开来,片刻之后,便见四方都是火起,正在沉睡之中的契丹军各部被惊醒过来时,便见到处火光冲天人影幢幢,而且四面八方都是喊杀之声!
“敌袭!”
众人顿时意识到这个,但越是想明白原因,就越是混乱。黑暗之中,虽有火光照亮,可急切间哪里看得清楚谁是谁!更何况,契丹人的六万联军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其中还有许多是跟随游牧的老幼妇孺,他们惊慌失措乱了起来,带动自己的部族也乱了,然后便是整个联军都乱了。
越来越多的火头被点起,混乱从一阵营地传染到另一处营地,就是没有人潜入的营地里,也发生了营啸,鼾梦之中惊醒的人,本能地用刀去砍杀接近自己的任何人!
弓辅也被惊醒,他披衣而起,看着周围火光冲天,便知道不妙,撒腿向着中军大营冲去。半途中看到契丹人自己因为营啸杀成一团,心里更是恐惧,好不容易到了迪烈营帐外,看到迪烈正用鞭子在抽几个昏头转向的契丹人。
“大汗,事情不妙……我们……我们中计了!”弓辅颤声道。
迪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如今哪里会不明白,己方中计了!
唐人分明就没有打算明日再战,他们从一开始就做夜袭的计划,而弓辅往来奔波,看似窥探了唐军的虚实,实际上却被唐人用来掩盖自己的真实用意!
这是计中之计,双方都在斗智,只是唐人棋高一招。
不过迪烈倒是个有器量的,虽然恨弓辅施计不成,反为敌人所用,却也没有深怪,而是向身边亲卫喝道:“快去收拢人手,我们走!”
这种情形下,想要力挽狂澜那是痴人说梦,而且迪烈现在根本不知道唐军真正数量是多少,若是给唐人乘机杀到他的面前,将他斩杀,那可就真的全完了。
他夺马而逃,身边只带着几百名亲卫,逃得远了,回望营地,只见到处都是火光。哭喊声惨叫声隐约传来,迪烈长叹了一声:“唐人……”
“于今之计,只有先收拢败兵,回安市州再说,我们在安市州尚有些人马,另外此次南征所获,也大都在安市州,只要收拢了人马,带上这些财富,咱们回盖牟州去,仍然是一场大胜。”弓辅颤声道:“若是大唐真有援军,待援军到了我们再请降就是……反正大唐那位天子最喜的是颜面,只要给他一些颜面,想来我们仍然可以在辽北之地休养生息。”
迪烈此时也无计可施,此战过后,那些依附的各部显然会作鸟兽散,只靠着他本部,莫说未必能收拢来,就收拢来了也只有不足两万人,再想南攻是不可能的事情。
请和就请和吧,反正契丹此时也没有想着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求和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情。
他这一退就退出了五十余里,然后将手下散布出去,收拢败兵且不提。建安州城内,早就被外头的厮杀声与火光惊醒,城主高箕闻讯之后,匆匆上了城头,扒着墙垣向下望去,只见五六里外的契丹人营地处,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而在这寂静的夜里,惨叫、哭喊声分外刺耳。
“这是……大唐援军到了!”高箕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真是援军来了么?”
这几日虽然契丹人还没有拿出全力攻城,但是给建安州城的压力,就已经让城中的将士承受不住了。他们苦苦等待传说中的大唐援军,可是只在七八日前,等到了一个自称是援军使者的高句丽人钳牟丁,此后便再无声息。建安州内,实际上已经有人在暗中盘算,是不是献城投降算了,却不曾想,在这样的夜里,大唐援军以这种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方式出现了。
“开城,我们一起杀出去!”高箕下令道。
“且慢,刺史,万万不可啊。”他身边的谋士大惊,上来劝道:“万一是契丹人诱我开城,那当如何是好?而且便不是契丹人,这黑灯瞎火杀出去,与大唐天军撞在一块儿,又该如何识别?”
“是,是,你说的对!”
高箕方才是太过兴奋,忘了这一茬了,他又向契丹营地观望了会儿,想想心中不安:“但我等就在城头看大唐天军与契丹人交战,恐怕胜后为大唐天军所责怪……”
“刺史可以准备好酒饭,待大唐天军胜后出城犒劳,另外多备财货……自然,也要做好接应的准备。”那谋士又道。
虽然大伙对于唐军的战斗力都很有信心,可是若有一个万一,或许他们还得出城接应,让唐军可以入城休息。
“好,给我招募五百勇士,在城下准备接应,另外酒菜财物……令城中富人都出一些,若是给契丹人攻破了城,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唐天军可是在为他们作战!”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接应的人手也出城,在城下列阵,高箕在城头翘首相望,只等唐军到来。但是直等到东方泛白,外头的厮杀声都静了下来,却还没有看到有人过来。
这让他渐渐失望了,难道唐军被契丹人杀退,并未能破营?或者方才那一场热闹,只是契丹人为了诱他们出城而自己演的一场戏?
“怎么办?”他又看向自己的谋士。
“派勇士去侦看一番吧。”谋士只能这样说。
所谓勇士,自然是重赏募来的,他们骑快马往契丹人营地方向赶去,高箕犹自在城头,不一会儿,便见到这几名勇士又飞奔回来。
“怎么了,战局如何了?”
“死人,一地死人!”几个勇士脸色如土。
“有什么大惊小怪,这几日城下看的死人还少了?”高箕甚为不满:“说清楚来!”
“刺史,非是我们大惊小怪,实在是这死人……也太多了,一地都是,血都积成了水洼了!”
听得这里,高箕心突的一跳:“分清楚是唐人……还是契丹人么?”
“不是唐人,没看到什么唐人尸体。”
不是唐人,那就证明,至少唐人受到的损失不是很大。高箕松了口气,又奇道:“你们只见到死人,没见着活人?”
“这个……”
原来他们一看到一地死人便怕了,径直跑回来,高箕大怒,训斥了一番,打发他们再去。
这一次总算带回了活人,他们返回之时,身边跟着五六个血透战袍的唐军。这些唐军到了城下,仰头上望:“可是建安州刺使高公?”
“正是,诸位壮士可是叶司马帐下勇士?”
“是,我部已经击溃契丹联军,我家司马连夜追击去了,让我们天明时分来寻高公,向高公借些人手。”
“好说,好说,契丹当真已经败了?”
“大败,方才清点了一下,昨夜所杀超过六千,高公可以高枕无忧了。”
听到这里,高箕大喜,合什谢了谢佛祖,然后精神一振:“契丹既败,我等当助叶司马一臂之力——来人,开城,点齐人马,出城与贼战!”
他虽是心向大唐,但更心向自己,契丹人此次南下,连破辽东诸州,劫掠财货无数,虽然大多数都积存在安市州,可是那些容易携带的金银之类,身边肯定是有不少。这个时候,就是去抢夺战利品的时候了。
他整军出城,倒是威风凛凛,那几个唐军却没有理睬他,只顾自己小声谈笑。带着两千余人出了城之后,没有多久,便到了战场之上,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让高箕险些吐了。
然后他看到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方才打探消息的人说到处是尸体,说得还不够说细,严格来说,是倒处都是光着的尸体。一些唐军在将剥光了的死者挖坑掩埋,饶是如此,高箕还是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