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美的情郎: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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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山河岁月空惆怅,今生今世已惘然(7)

当天再晚一些时候,长生回到尹家与尹莲告别,谢江南也在家,一年多不大碰面,谢江南暗暗地老了许多,但他在家中修身养性,气色倒不见坏,气度愈见从容。见他来,落落大方地说,你们聊,我和惜言上楼去。

长生与惜言多时不见,打了个照面。惜言已是青春期的峻拔少年,经此一事,他沉静许多,见了长生,无声地笑笑,也不好再亲热,叫了一声哥,就跟着谢江南上楼去了。

还是尹守国的那间书房,陈设未变。推开门恍若隔世。

他在这城市度过的三十一年中,有太多时间逗留在这里。站在这房间里,仿佛能看到自己六岁到三十七岁翻覆流徙的光阴,如浪如潮,奔袭而至。

他一直煎熬到度日如年,却在回首的时候,发现时间的流逝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尹莲见他神思恍惚,忍不住担心,开口叫他,长生……长生……

他迷茫地嗯了一声,回过神,迎上她关切的眼光,甫从回忆中惊起,又迅速跌入了另一重回忆。

依然记得,三十一年前与之相逢的画面。

甘丹寺,他提着暖壶走进来,看见罗布拉身边,坐着一个端敬明媚的女人。一眼望去,知道她不是藏人。他不敢多看,感觉到她在笑,她的笑容并不高高在上,和洒入屋内的阳光一样温柔,明亮。当他低头倒好茶,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和他对上,干净得像他日日面对的湖水。她未曾散去的笑容,是湖面的涟漪。

她问起他的名字,声音轻柔,紧张。他心中一阵瑟缩,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触犯了客人。他听见她重复着他的名字:“次仁……长生……”声声唤,似是故人来。

手在颤抖,酥油茶险些洒出来,他赶紧退出去,在门口忍不住偷偷回望这个神秘的女人。

她的声音萦绕脑海,熟悉又陌生的语调,从来没有人,如此唤过他的名。

而今,她又在唤他。

非常剧烈,鲜明的悲恸。像自己的心,被生生地剜出来,生生地捏在手中,每一下跳动,都伴随着窒息的钝痛。

时间如掌中沙。他要离开她了。从未意识到,相处的三十一年是如此短暂。他一直以为,拖延得时间太长,有时已久到他不堪忍受。

他独自困缚在对她的思忆里,不可脱身。有时会丧失意志,觉得就这样了吧。有时又会幡然醒来,试图寻找出路。

无论怎样的挣扎矛盾,长生始终确信不移的事实是,他爱她。毫无疑虑,不问情由地爱她。

一念起,夙缘生。他后来经历过的,爱过的人,都是有原因、有经历、有起始的,唯有对尹莲的爱,有因无由,无始无终。

尹莲,他在心里默默唤着她的名。这日日在心中转过无数遍,面对面却不能出口的名字,在他的思绪里浮起又沉下。

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他坦然说出她的名字,是在公事中对别人提到她。余下的时间,提及她的名,成为他的禁忌。

念想这样深。即使是听别人提到她,或听见发音相似的词,他也会没来由地心中一紧。有时在人群里,看见和她侧脸相似、微笑的弧度相似、身形相似、气质相似的人,明明知道不是她,也会愣神。会有那么一两秒,无法呼吸。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刻骨铭心的失落和茫然。

他寻了这么多年,以为她是她,可是到头来,万水千山,灯火阑珊,世上只有一个她。因为她是她。

尹莲唤了他两声,亦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对视,她转身出去。

长生坐在那里,只觉得时间无比漫长。短短的几分钟,他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尹莲出去又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直入心肺地看着他。她的脸是古典的鹅蛋脸,她的眉毛修长浓密,她的眼明亮幽密,惟独她的唇,此刻微微抿着,欲言又止。

她眼中水光一闪,他看不真切,那是什么。

尹莲的每一个动作在长生看来,依然美好自然得无懈可击,带着一种自年轻时就沿袭至今的美丽和优雅。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想着,她仍是她,她未远离。无论何时何地,怎样躁郁不安,只要回到她身边,感受着她的气息,他就能平定下来。

长生不知自己在拖延什么,明明下定了决心,临到开口时,依然千难万难,前尘往事纷沓而来,呛得人鼻酸。

心中痛不可当,遽然落泪。

那泪落下时,心中也似有了决断。他仰起头,眼中是一片冰雪荒原似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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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莲,离开你,是多么艰难的决定。六岁遇见,你为我带来崭新的世界,不同寻常的经历,我三十七年的生命因你而真实,如今,我决定摆脱对这真实的依赖,对你的依赖,找寻另一种生命的真实。

他定了定神,说,姑姑,我要走了。一定要先把最难说出口的话,先说出来。

尹莲的表情,似是惊的,又似是镇定。他看不穿,只看到她的眼泪纷纷扬扬落下,如他记忆中,故乡的漫天大雪。

而她的面容,是他珍藏在这肉身深处,心之巅的莲花。

他没头没尾地说,这么多年,我用尽心机和手法来编织谎言,欺骗自己,也始终能够侥幸涉险而过,但这实无意趣。

四目相对,他知道尹莲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是第一次,长生对尹莲说出自己隐藏的感情。

离别的那一刻,尹莲缓缓开口,叫他次仁,不是长生。

长生浑身一震。

次仁,你回去吧!尹莲说。

这是她第一次坦然面对了他将离开的事实。接纳了这预言已久,终于降临的宿命。她的声音迷茫而沉痛。罗布多年前的断言,此刻终于应验。经过了这么多人事波折。她是多贪心,多奢望,才一心留他在身边?

不是不违缘的。

她记得自己当年曾经答应过罗布,我带次仁走,不是不让他回来,我答应你,等他学有所成,我一定让他回来,跟着你继续修行。那时候,他有了足够的经历,会修行得更好。

长生经历了这么多,如今,到了尹莲兑现诺言的时候。

她打开手中的包裹,指尖微微颤抖,说,次仁,这是你父母留给罗布的东西,相信这里面有你身世的线索。当年我带你离开的时候,罗布将它交给我,吩咐我,在你需要的时候交还给你……我想……现在,是我把它还给你的时候。

这旧物来得太过突然,长生木讷接过,目光注视到那件氆氇,那枚红线系着的狼牙,还有那张写着“索南次仁”名字的纸……那名字在那张已泛黄的藏纸上闪着嶙峋微光。

这才是他的生之根源吗?

四目相对,潸然泪下。

沉默不语的侧脸,揉碎了温柔和感伤在眉目间。

在令人心碎的寂静中,在晕黄的灯光下,他和她,睫羽如偃息的蝴蝶。时至今日,长生终于可以坦然说出自己深藏多年的感情,无愧于心,而尹莲只能缄口不言。

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你爱一个人,爱到愿意为他不计代价付出一切,而是,你明明知道被人深爱着,却不能有所回报。

她所能做的,就是无声无息地放他离开,不再多说一句话。解开这夙缘的枷锁,换他此后的海阔天空。

长生深深凝望尹莲,要将此刻她的脸,铭刻在脑海中。这多年的相思,如海深情,从此海晏河清,终作了结。

在可以预见的余生里,他们都不复再见。

5

谢江南站在院子里修剪花木,见他出来,说,我有点事想跟你聊聊,你不急着走的话,我们可以去散散步。

时值黄昏,天色在他背后将暗未暗。谢江南在那将暗未暗的地方注视着他,长生看着他,点头道,好。

就去了尹家后面的林荫小道,那夜风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不觉就精神一振。北京不比南方,这样展眼皆碧,鸟鸣啾啾的地方,委实不多,记忆中,他和谢江南这样并肩而立,缓步慢行的时候更是没有。

路旁的照明做得极好,星星点点,隐约还有潺潺水声,愈发衬得环境清幽雅致。这里长生是走熟了,事到如今,他心中尘埃落定,已不复当初的尴尬,他和谢江南且行且停,一路虽未交谈,气氛倒也融洽。

刚和尹莲谈过,长生不想说话。走了一会儿,谢江南开口道,长生,你果然厉害,这么快就替范丽杰把投资赚回来了。

听他语气不带讽刺,是也无妨。长生心平气和地一笑。暮霭沉沉,又是在这样深浓的碧色里,他眼中的倦怠更不易被发现。对着谢江南,他连告别都无意说破。他在他的生命里,始终是个不相干的人。

谢江南也是一笑,似是无意地感喟道,承天差点破产,我固然难辞其咎,范丽杰也功不可没。我是前不久才查到,我原先用的股票经纪是她的人。这个女人,深不可测,你跟她共事,要小心些。

身边绿波浮动,清吟有声。谢江南后面的话,一句二句飘入耳内,长生只觉得心头一阵沙沙的闷。偶尔抬头,看见天边几颗极亮的星子,原来不知不觉已走了这么远。

长生忽而站住了,神色漠漠地望住谢江南,道,姑父,多谢你的提醒,我很快会向董事会递交辞呈。公司已经步入正轨,只要善加管理,应该不会存在大的问题。

这是长生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地正式开口叫他姑父,谢江南不觉一怔。

不等他反应过来,长生转身离去。他不是尹莲,他和他,言尽于此。至于谢江南会怎么想,怎么打算,那是他的事。

多年的缠斗,在转身的那一刹那释然。尘世中相搏相斗,胜胜负负,终无了局。真正胜出的,是率先放下的。

贰拾柒

1

这是上月在此聚会后的第一次碰头。城中的顶级俱乐部。长生在包房里静候赵星野的到来。

与面对范丽杰的镇定不同,想到要面对的人是赵星野,他心里是焦灼不安的。

天下间的债,没有比心债更无法偿还的。长生的愧疚勿复多言。虽然他在做决定之前和做决定之后都竭力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但毫无疑问,均以失败告终。

这段时间以来,他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无不在接受良心的煎熬。那从小到大的一幕一幕,不断浮现在他脑海,提醒他做出多么卑劣的事情。

扪心自问,难道非出卖赵星野不可?他其实有别的选择,可他依然用了最便捷,最阴暗的方式。

赵星野不同于商场上的竞争对手,下手了也就下手了,成王败寇,怨不得谁。他们七八岁认识,接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不分彼此,亲如兄弟。他出卖了他,辜负了他的信任,是不争的事实,即使事出有因,也不能成为长生原谅自己的理由。

他这一生,得到既多,失去也多。对尹莲爱恋之无望,对Sam衷情之辜负,与范丽杰情感之纠结;尹守国故去让他领会到人生之空幻,对赵星野的背叛让他体验到俗世欲望、利益对操守的冲击;这三十一年来的桩桩件件,耳闻目睹,都让他心意阑珊,心生去意。

与其说是对这个社会失去信心,不如说,这件事,让长生对自己丧失信心。他恐惧的是,自己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人一旦给到自己自以为是的理由,就会身不由己地持续下去,乃至于彻底扭转原先的道德标准。

欲望对人的诱惑,只会越来越大,如果不加以遏止,假以时日,他怕自己会彻底地丧失底线。因此要当机立断,及早离去。

进一步,沦身于世,尘罪满身,退一步,天涯路远,孤身觅道。

在百般的纠结中,长生能想到的,带给他心灵安稳的,是那高原故土的烈日炎阳,清歌梵唱,是那无止的长头,永不熄灭的酥油灯光。

儿时生活的清贫却单纯,现时的生活浮华而虚伪。

他想起罗布拉说的,次仁,你是属于高原的孩子;他想起桑吉说的,次仁,你会回来的。

为什么还要耽搁呢?难道他所背负的罪孽还不够深?如果说,这件事,长生尚有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那么接下来,如果依然混迹于这个泥潭,那便是彻底地丧失本真了,迷失菩提了。

冥冥中,有一种声音穿透内心的迷障,像那梦中呜咽的冰河,召唤他去求证生命更真实的答案,引领他去寻生之根脉……证得平静永恒,像那雪山伫立在高原。

再迟一刻、一分、一秒,被这风尘遮住耳目心肠,他怕,怕,怕自己再也听不到这久远的声响。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

这三十一年的人生,且当做悲歌一曲,尘缘修行,而今,是到了挥手作别的时刻。

临去之前,他定要和赵星野见面,不能走得不明不白。

2

赵星野进来时,意态闲散,手里拎着一瓶酒,放在桌上,若无其事地道,哟,今儿这就我们两个啊!

长生站起来,看到那瓶酒是他们上次喝剩的那种。

赵星野也不理他,径自按铃,叫服务生进来,吩咐把酒开了拿去醒。时已近秋,北方的阳光温柔可人,毫不吝啬地透过落地玻璃窗,洒了进来。赵星野倒在沙发上,两人默默无言,好像房间里没有另一个人似的。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敲门送酒进来,赵星野睁开眼睛道,放着就行了,关上门你出去,没有叫你,不要进来。

服务生依言退了出去,关上门。赵星野起身倒了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道,先干为敬。

长生也举杯相陪。

他对赵星野坦白是自己将消息给到范丽杰。

赵星野眯着眼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意,半晌才道,我猜到了,也没猜到。

长生讷讷无言。

赵星野脱了衣服,把酒杯一撂,突然冲过来,一把将长生撂倒在地,他是真下手了,那一拳挥到脸上,十足的用力。

长生捂着脸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