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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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拾

第二天中午,我发了给越色的信,正准备回宿舍睡觉,根2告诉我,语文老师找我。

我知道,准是为了那本被没收的《鹿鼎记》。

像我们这样的人被老师请到办公室,就如同做楚囚的共产党员被狱卒提走,一定是去上大刑。除非他是叛徒,去打小报告。

语文老师新刮了脸,满面春光,很神气。抽着人参烟,眼底下,赫然是那本《鹿鼎记》第一册,一页一页翻着,根据书页黑白的比例,大概是快看完了。

我正想夸他滋润,他先开口了:

“这书是你买的?”

我说当然。想他一定看见了书扉页上我的藏书印——“秋氏藏书之印”,印文字体是帝王专用的九叠大篆,显着威风。

“这书看一遍还不够,值得一留吗?”

“武侠小说里唯一能看第二遍的就是这位金庸。古龙和东方白都不行。更主要的是因为它的装帧。宝文堂出的金庸作品集,纯用书内插图作封面画,靠近书脊再压一条红边,内页又钤上方随形小印,绝对。建国以后出的书,除了钱君陶设计的几本书话,古干设计的几本诗文,张守义设计的几本小说,没有比它装帧再漂亮的。”

“就为这?”

隔行如隔山。蛀书虫、棋迷、守财奴、酒鬼等等,这些人的苦乐,外人是很难懂的。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四六不懂,苦乐不分。就拿语文老师自己来说吧,他宣称:平生所爱者二。其一,热爱我们伟大的党。其二,热爱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饮食业。曾经有一段时期,他得了个娇贵的病,医嘱禁酒,老伴监督执行甚力。苦也!绝处逢生,他想了个主意,找根绳,把“五粮液”的酒瓶子捆在鼻子下面,然后,酣然入梦。我当时听到,觉得很有魏晋风度,想起时刻准备喝死,带着锄头,让人随死随埋的刘伶。觉得一样不可理喻,也就一笑置之。现在想来,真是彼此彼此,人只要自己高兴自己满意就行了。

“这理由已经很充分了。比这更‘无’道理还有的是。前一阵看《谈艺录》,对钱锺书佩服得不行,逛旧书店,莫名其妙买回本钱仲联的《梦苕专着二种》。原因说白了只有一个——他也姓钱。”

语文老师笑了,转了个话题:

“要演讲比赛。”

“什么题目。”

“《我和‘四十条’》。”

“要过元旦了。”

“就是因为要过元旦了。怕你们玩疯了,玩傻了,收不住心,忘了规矩。”

“这就和我没关系了。”

“班主任指定你去。”

“啊?”

他又笑了:“你看了那么多的武侠小说,该明白,为什么官府让大盗巨寇当捕头。”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那我回去准备了?”

“好,注意别说得面面俱到,主题要突出,让听众明白。别在公开场合说怪话,有气回来关上门撒。记得李鸿章那两句名言吧?”

“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做官无他,只是莫做怪。”

“还有一件事……”

“什么?”

“这《鹿鼎记》后面四册,你手头有吗?”

下了第一节课,班主任数学张老师命令全体同学马上到礼堂门口去集合。学生们懒洋洋地从座子上站起来,拎了椅子,挪下楼去。可形容的词汇只剩下一个:败兵。

用功地揣起本一百二十八开的盗版The New Essential English Dictionary。风雅地捧起一本装帧绝对花哨的袖珍本纪伯伦的《先知》,或是绝对不完全的波德莱尔《恶之花选》。嘴馋的男生跑到小卖部买上包怪味豆或者蜂蜜花生,跟看电影听京戏一样,预备着和旁边的女孩子一起磨牙用。

所以站在讲台上,我觉着我的听众们像是在看公园里的异兽展览,什么两头蛇、三脚猫、八只角的牛头,都是与己无关,不妨一见的东西。不禁想起第一次当众讲话来。

小时候,我胆子很小,尤其怕人。四岁的时候给石头、大柳树们转述过《西游记》和《封神榜》,可十岁时在生人面前说话,舌头还总要抽筋。那时候,如果我没有考虑得十分周全,是什么话也不会对别人说的。那个老批我的小学老师又教训我:“一个人应该尝试着干一点自己不喜欢的事,这就是进步。”我想了想,觉着很有道理: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人人都喜欢得到的,比如过目不忘的记性,出口成章的口才,健美强实的身板。可凭什么让你得着呢?你只有干一些别人不喜欢干的事情。只要尝试,就有成功的可能。只要成功一次,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就算你不愿意去,能者多劳,别人也会推你逼你去的。所以,自告奋勇,我第一次上了台。

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我就知道了为什么要摆个桌子当讲台。它的功用和老师的讲台桌一样,大致相当于亚当、夏娃护着下身的那块布,讲话的时候,腿哆嗦、筛糠,下面都不会发觉,可以遮羞避丑,益寿延年。

事后一想,我为什么要害怕呢?下面的人又没有谁比我高明多少。以后,就长了见识,望着台下蜡黄的脸,灰黑的头发,我就把它们想象成黄土地上长着的不知名姓的杂草,顺性说过去,说他个人仰马翻,地动山摇:

“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关于‘四十条’的几点看法》。

“前些天,学校发给我们每人一张纸,纸上用铅字印着五部四十条的《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我仔细读了两遍,除了一个错别字,没有发现其他句法或词法的错误。按照意思或内容,我觉着这‘四十条’可以粗略分成两类:第一类是讲作为一个中学生,应该如何对待别人;第二类是说作为一个中学生,应该如何约束自己。

“对于中学生来说,所谓别人,大致包括三类人:父母、师长、同学。对于父母,我们当然要尊敬,他们使我们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非常不容易。至于老师,他们付出的太多了。举个小例子,比如我们化学老师,李老先生吧,他每节课,都要抄一黑板一黑板的笔记,没有一笔一划潦草过,大家都知道,粉笔的主要成分是熟石灰,也就是Ca(OH)2,是一种可溶性强碱,对皮肤有强烈的腐蚀作用。我不知道在座的诸位有没有仔细观察过老师的手,我有过。那天,我斜对过的一位同学举手问老师问题。李老先生走过来,一手扶住他的肩,弯下身去,仔细给他讲解。当时,天有点阴,不是很亮堂,可我看得很清楚: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呀!枯燥,干涩,没有一点光泽。还有同学间互敬互爱。未经准许,不乱翻别人东西等等这些第一类要求,我觉着都是一些起码的常识,都是只要一点,就能明白。一注意,就能做到的。

“学生,包括我,想不通的是第二类。第二类里有些要求,比如:男生不许留长发。女生不许烫发,留披肩发,不许戴‘食物’,不不,饰物。不许到营业性的酒吧、舞厅、音乐茶座。不看坏书、坏录像……我私下认为,这些纯属私人问题。像我们这么大都知道一首儿歌:管天,管地,还管得了我××××(叉叉叉叉)。

“读书看报,发现人们总爱用园丁来比喻老师,说老师像园艺工人给小树去枝除虫一样,帮助我们去掉身上这样、那样,他们认为在我们身上不应该有的毛病。我从来不认为这个比喻正确。在中国的文字里,有两个‘才’字,人才和木材。

“小时候,我在农村待过一段时间,村子里有个果园,看果园的老大爷跟我很要好。有一次,我看见他用一把大剪刀把果树的树冠剪去一大截,就像现在学校要给我们剃头一样。我当时很不明白,这样多不好看,小树多痛呀!就问老大爷为什么。大爷说这叫封顶。是为了果树多结果。去了树冠,养料就集中到果子身上,果子就结得又大又甜,可以多赚钱。

“大家大概也注意过,把比较宽的大街分成几道的绿化带,小黄杨,或是侧柏什么的,都被修整得整整齐齐,一模一样。如果有哪一株高了点,或是胖了点,园艺工人就会拿来大剪子,修理他们。让他们整齐划一,没有特性。这是为了实用,为了美观。

“前天,外班的一个老同学找我闲聊,说起他们班的某某某人如何牲口,也就是说学习如何如何好得可怕。说她可能不知道太阳每天从哪边出来,却知道某一个逗号在语文课本的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的后面。

“综上所述,我隐隐约约仿佛明白了对我们这样、那样要求的目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更好地学习。这就好像寺庙,清茶淡饭,板鞋破钵,清规戒律,晚睡早起,发型也符合对咱们的要求。目的也只有一个,为了悟得大道,修得正果。如果六根不净,四大不空,你注定要在魔道中轮回,看不破人我二相,得不到涅超脱。

“不过又说回来,干什么就要像干什么的。比如爆红歌星要会说‘希望你死欢(喜欢)’。练家子要扎条有大铆钉的板带。做学生的就要像做学生的。

“做了十年学生,读了十年书,由于眼睛要盯在书上,所以我很少注意看人,所以对于什么样像学生,什么叫漂亮这样的概念,头脑里很模糊。但我也有几次经历,印象深刻。有一次,逛书店买完书出来,迎面过来一位同志,没有心理准备,猛然一见,着实吓了我一跳:嘴唇抹得仿佛刚在什么地方吃过个把小孩;脸蛋涂得让人不禁想起猴子身上某个不太雅观的部位。天上当时有很好的太阳,很足的阳光,可我还有阴雨天读《聊斋》的感觉,一股狰狞妖异的鬼气。骑车回家,我特别注意了一下,从自己周围流过的人们。红男绿女,招摇过市,仿佛很快活。涂抹得也不善,可年纪,我想,和我大致相仿。忽然间灵光一现,我悟通这样一句话: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就老了。我想了足足一个钟头,面壁,静坐,冥想,洗头,夜游,我还是不懂。现在明白了。这句话仿佛要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人的生命是一种最完全的美,具有一种最和谐的美感。面对生命的任何矫饰都会破坏这份完美。既而想起《红与黑》里司汤达表达的悲哀:一个双颊绯红的十六姑娘为了参加舞会,偷偷涂上了胭脂!

“人是万物的尺度,是一切存在与不存在的尺度。美是人的一种感觉,人心是它的尺度。记得朱湘写过首小诗:

‘美’开了一家当铺,

专收人的心,

到期人拿票去赎,

它已经关门。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糊涂的人儿在找美的路上将自己的本心随手丢了,到头来终于明白了没有心便没有美,心就是美,美就是心,为时晚矣,衰老之神已经在笑了。人心是心,你的心也是心。青春是最美丽的珠宝,挺起胸,多少笑笑,对自己说句:自我感觉良好。

“读了十年书,买了十年书。相人的经验少得可怜,相书,不自负地说,颇有些诀窍。凭我的经验,有三种书不能买:一,有‘必读’字样的不买。二,有名人序跋的不买。三,封面太花的不买。直觉告诉我,一本真正功力深厚的好书一定是朴素的。古人告诉我们,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富若贫,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上次,翻旧书,看见一本曹聚仁的《书林新话》,封面极简单,纯用纸色当底色,左淡青的书名,右下一剑、一卷、一灯、一盏,两行极小的红字行书:捡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想也没想,随即买下,回家一读,果然好书。人常说‘书如其人’。对书适用的经验,对人大概也适用呢吧。浣纱溪边的西子,淡罗衫子淡罗裙,淡扫娥眉淡点唇,全然没有一点脂粉气。

“以上,就是我对‘四十条’的几点看法,谢谢大家。”

讲完了,忽然意识到一点,语文老师的建议我一条也没采纳,可观众看上去很兴奋,自己也很得意。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