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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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叁

日子过得真快,今天,我就十七了。上一个生日真好像就是昨天。这一年我都干了什么呢?细细回想,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当下心里空荡荡的,像是丢了什么。

看了眼周围的同学,大家都在看书,方方板板的,厚厚沉沉的教科书。眼睛里竟也是空荡荡的,语文老师讲话:“眼珠间或一轮,也不轮一轮。”心里猛地涌起一股厌恶,对教科书,或是对偷了自己的宝物,把自己从天上拖到地下的魔鬼。

十七年前,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呢?我从哪里来呢?百年后,我又将到哪里去呢?尤其是现在,我是什么呢?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干什么呢?想着这些问题,想着我的同学们,我不禁有一种淡淡的凄凉:学校、食堂、家、啃书、吃饭、睡,我们就好像拉磨的驴子一样,两眼被什么蒙住,兜着一个地方转,只知道拼命向前,却终逃不出这个圈子,更不知道自己在磨着什么。不过,我现在知道,被磨的里面肯定有我颊上的血红,我身子里的力气,我心里的勇气——

无题

从一方椅子上

听课

醒来

忘了什么是

我、你

日子

把自己拾起

移步

回家

时间竟是如此的线

一步便是十年

可为什么还是

怕听雨声

怕闻啼鹃

前几天,语文老师偶然提及上另一班的课,他们讲台上放着两小盆塑料花,一堂课下来,心情特好,一点也不觉得累。我们班上自然也有一两个积极的,就像很令我不解的,每个班,不管大小,总会有一两个胖子一样。可能是个抽屉原则问题:把多于n个的胖子按任一确定的方式分成n个集合,那么一定有一个集合中含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胖子。

茹亚是积极的典范。这年头,积极并不是一个很招人待见的品质,而总和缺心眼、二百五之类连在一块儿。所以她每干一件事,就总能招一些背后的评论,可她像是从来不放在心上。这种勇气很让我佩服,人总要有点个性,人不是金洋钱,不能招每个人喜欢。在茹亚,只要老师喜欢就行了,就像过去妃子、大臣、太监之类,只求皇上高兴一样。她和妃子、大臣、太监一样,都很聪明,都很有道理。

关于花的事儿,茹亚很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预先想到。亡羊补牢,她第二天就拿来一个喝过的可口可乐铝罐,一把假花。没过一天,大家决定把假花扔掉,说有气瘴,我去拔了一捧狗尾巴草,铝罐里放上点水,罐是红的,配上蓬蓬旺旺的绿色,很爽目,大家都很高兴。

孟寻今天怪怪的,别别扭扭的,像藏着什么东西。现在,下课了,爱玩的跑出去玩了,爱学的对铃声毫无感觉,木头一样楔在位子上,对着书,彼此发呆,彼此觉得奇怪。

她终于忍不住,跑到讲台,把狗尾巴草扔了,到水房换了铝罐里的水,然后又回到位子,从书包里,小心地捧出圈成圆锥形的玻璃纸,里面裹着一支大得少见的绛紫色的花。她快步走到“花瓶”前,插了进去,回来的时候,脸红得像那花。

大家纷纷议论,哪里找来这么大的月季。她坐在椅子上,小声嘟哝:“不对,不对。”脸还是红红的。

“是玫瑰吧?”我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玫瑰有香味,月季没有,我闻见了。”

她好像微微叹了口气,胳膊斜支在桌面上,把一边红红的脸靠了过去,靠得极低,几乎已贴着了桌面。侧过来,瞧着我,笑淡淡地蒙在脸上,像是夜里池面上笼着的月光。

“祝你生日快乐呀!”

“谢谢,谢谢。”心里一紧,没敢多想。正巧一大堆男生跑过来给我送信,其中一个大叫着:“100011,100034,100024这是三封,还是代号,很神秘,很神秘,这里面有问题,这些人都是哪山的猴,哪笼的鸡,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发动群众……”

班上总有一些人,主要是女性,接到别人寄来的信每每要以各种晦涩高深的方式显示一下,生怕别人知道,又生怕别人不知道。如同17、18世纪,欧洲任何有个不开通爸爸的贵族老小姐,对待公侯伯子男送来的,象征爱情的鲜花。我本无此雅好,现在又是这样一个情况,赶快把信塞起来。

“那是邮政编码,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走走,我生日,小铺喝酸奶去。”直拥了他们向门口,没敢回头。

“你着什么急呀,后面又没狼,前面又没姑娘。”

“你今天早上吃的什么?”

“米粥,包子,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吃了春药呢!”

什么幽呀,深呀,忧呀,愁呀,大家一哈哈,阳光一照,小风一吹,就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放学回到家里,见了妈妈,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古怪的欲望,过去从来没有过,想仔细地看看她。“这是谁呀?”一看之下,心里更奇怪了,熟悉,仿佛又那么陌生,如同盯着一个写过千遍万遍的汉字,猛然,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一样,而且越看越觉着这个人自己不认识,越看越觉着是个陌生人:两鬓斑白了,可从前一直是青青的呀!现在我的却是黑黑的。双颊黄了,可从前一直是胭胭的呀!现在我的却是红红的。身子蹙缩着,背也有些驼了,可从前身板一直是硬硬的呀!现在我却是长得高高的!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呀?

我知道这绝不是我的过错,可总忍不住想,是我偷了妈妈的黑发,妈妈的红颜,妈妈硬朗的身子,不然,这些东西为什么现在都在我身上呢?俗话讲“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我是人赃俱在的呀。竟暗暗叹了口气,连我自己都觉着奇怪:“老了,岁月呀,真快。一切都像昨天。”学校里有过的那股凄凉又袭上心头,挺挺胸脯,感觉沉甸甸的,像个大人。

眼睛下移,目光落在妈妈的肚子上,那颗童稚不泯的心又转起来:“我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吗?是怎么出来的?像开花一样,肚子裂开,我从里面蹦出来?还是像鸡下蛋似的,骨碌骨碌地滚出来?真奇怪,人造其他东西的时候,总清楚它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性质,能干什么。而人造人自己的时候,却不知道它的一切,长什么样子,叫什么,爱不爱吃菠菜,长大了会怎么样,奇怪……”

“又笑,又琢磨什么鬼主意呢?”他们都说我想入非非的时候,样子很可爱。妈妈也笑了,眼角眯出细细的鱼尾纹。“晚上想吃什么?三宝乐的蛋糕还是面条?”

“吃饺子吧。”倒不是饺子多么好吃,只是因为它那个唯一的特点:费事。这年头,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家里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一堆烦心事,忙呀忙,却又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包包饺子,聊聊天,挺好。

家里我是老小,本来平时包饺子,我只管两件事:捣乱,吃。可今天姐姐感冒,人手不够,我就只好上手了。其实我并不笨,什么都会干,只是不想干,伟大的妈妈曾精辟地指出:“就是懒。”

“姐,我告诉你一个偏方,就着那盘小菜,你二两白酒喝了,一出汗,什么感冒,包好。”

“你还是饶了她吧,酒喝完了,她就开始嘀咕了:你们这么包元宵,不对吧?”哥哥擀着皮说。

别人包的饺子,模是模,样是样,总能让人想起花呀朵呀,而我包的,怎么看怎么像猪耳朵。不过总归是要吃进肚子里去的,还是猪耳朵实在。花呀朵呀,让心好的人不忍下口,就像唐僧不吃人参果一样。就个人观点,我的心也还不坏。

“妈,十七年前,您生我的时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

“你问这干什么?”

“圣人出生的时候,都有异象。黄帝有个曾孙叫高辛,生出来的时候,就会说话,双脚着地后,也不哭,环视四周,告诉大家他自己的名字。后来他长大了,日月所照,风雨所至,没有不听他的。就是平日里,圣人一举一动,也与众不同,也有征兆。老子要过函谷关,守门的尹喜爬到城楼上一望,只见一团紫气从东边直飘过来。从小我就觉着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身上仿佛总有一种压力,像是有一件工作在等着我去完成,而且只有我能完成。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执行这个使命,心里总是毫无理由地相信将来自己会做出点什么。”

“别瞎想,不过别说,还真有点。生你的那天夜里,天特别黑,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着一条大龙狂飞,龙有须有尾的,鼻子、眼儿都看得真真儿的。”

“您没骗我吧?”

“我骗你这干吗呀?也不知道你将来能不能成个人物。”

“我知道,一个人想成就能成。”

吃完饺子,我钻进自己的小屋。小屋小得不能再小,纵三步半,横三步。一床、一桌、一椅、两墙书,就把整个屋子挤得满满的。剩下的空间将将容下瘦得几乎不占体积的我。可以利用的空间都给了书,即使这样,坐在椅子上读书的时候,十几本实在放不下的书还得堆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再把它们请到椅子上。偶一想来,倒也应了古诗里的那句意境:“一床明月半床书。”鉴于空间,占地方的摆设是不敢奢望的,仅有的几样装饰也是能钉个钉子,随便可以挂起来的,比如那个女孩子送的布缝的丑娃,表情阴森古怪的黑陶卡面人,带壳的蒙古刀。大面的墙都让给书了,稍大一点的字画是不能有的。只是在书架的玻璃门上贴了一幅用灵飞体写的极小的柳永那首《凤栖梧》,床头边上的墙角贴了一幅仿作的油画《坐着的恶魔》,也是缩了许多倍的。

而且小屋破得不能再破,头上是黑黄的屋顶,颤颤巍巍的,活像老奶奶说话时的脸,总让人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书上说吝啬鬼即使口袋里有数不清的钱,他也像没钱吃下一顿午饭一样过日子。他们说我有时候看书着急的样子,也像明天就要死了似的。只有我自己清楚,或许存在这种可能。屋子冬冷夏热。夏天因为屋顶子薄,日头一晒就透,热得人恨不能脱光衣服再脱下一层皮。冬天有火的时候,屋子里很舒服,可是后半夜火老是灭,孟郊的《谢人惠炭》说:“暖得曲身成直身。”我的遭遇正相反:被窝里暖暖和和读上两三页《情史》、《野叟曝言》之类的私书,懵懵懂懂地直着身子睡着,后半夜正做着略带点颜色的梦,冷得一翻身,醒了,身子已经蜷成了一团。

即使这样,更确切地说是恰恰因为这样,我极喜欢我的丑斋。换了一个地方,书读着就没有这么香,写文章就没有这么畅,待着就没有这么自在,就连睡觉也没有在这儿这么有曲有折,有滋有味。

像现在,汤足饭饱,进得屋来,反锁上门,拉上窗帘,世界就好像被挡在了外边,世界就好像与我无关,世界就好像暂时可以不去理会。屋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可以改变这里的一切,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一个人的灵气(或称先天元气),顾名思义,是一种气体,它因为存在空间的扩大而变稀,它因为别人灵气的存在而变杂,变得不纯粹,变得失去本性。而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就我一个人,自己的灵气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浓浓的,厚厚的,像开辟鸿蒙一般混沌不清。我在这里,总能享受到一种绝对的孤独,或者说一种残酷的自由,总能体会到在别处从没有体会到的东西:实在,或者说,“我”。

扭亮灯,灯罩日久天长,已经被灯光漂成了蜡黄。几封信,大多是我预料中的,说他们许久不给我写信,我也许久不给他们写信,无它,只是一个懒字。祝我生日快乐,祝我吃好,睡好,早日长胖。只有一封例外,信很短:

秋水:

不用问,你现在学习生活情况一定不错。

或许你会惊讶,是哪个陌生人的信呢?因为那个总躲在大树背后,在你绝发现不了的时候看你,那个又瘦又丑的小姑娘,早已退到你记忆底层了,渐渐在消失……

可我恰恰相反,你的名字以及音容笑貌,依然很清晰。初中三年,你毕竟让我一直佩服,我欣赏你的才华,你的与众不同。这便是我寄给你这封信的唯一原因。

生日快乐!

越色上

1988年×月×日

信里还夹着一张贺卡,一丛绿得透明的?叶,滚圆的露珠在叶片上银亮亮地闪着,顶上齐头一行英文:hope all your dreams come true soon,后边是她的赠言:“对你——我希望我一切美好祝愿都迟到。”

我把信慢慢地插回信封,缓缓地放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把信写得这样短了,他们没有这个本事,包括我自己。

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我关上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这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感觉哟!一场好电影演完,壁灯骤然亮起来,映出周围惨白而无表情的脸,木然地站起,机械地向外走。一本好小说读完,略含倦怠地合上,窗外是一方黯蓝色的天,一盏灯也没有,一切都睡了,只剩下我自己。一幅造型、颜色都极普通极普通,知名度却极高的画,看了不知道多次,也看不出什么深意。一个阴阴的下午,偶然路过美术馆,再一次从画面前走过,无意地一回头,目光停在画面上,心里一紧,脚步再也移动不了了……这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感觉哟!

一动也不想动,一句话也不想说,甚至不愿去想,不愿去分析,到底是什么东西使我失魂落魄。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像是小时候在大街上和妈妈走散了,周围人告诉我,好好站着,哪儿也别去。像是丢了什么,脑子里空空的,身子里虚虚的,只有那股我实在说不清也不想说的情绪左冲右撞,结而不化。眼睛看不清东西,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只觉得泪水直涌上来,却又流不出。越色,越色……

这时候,见着人就烦,就讨厌,他若硬跟我讲话,十有八九,我会毫无理由地和他吵上一架。事后他觉着委屈,我更觉着委屈。这时候,泪可以流出来了,清清凉凉地,从眼角静静地淌到嘴角,咸咸的。一点不觉着难过,反而很痛快,像是被解脱了一般高兴:

回望

为你枕残的梦

燃过的小诗

为你暗干的泪

浅黄的底子

你旧时的眼睛是饱熟的橄榄

现在望去

仍是我橄榄蜜?般的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