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伢子叹口气,抬头望着头顶上的月亮,默默往回走着。他推开虚掩着的院门,轻轻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口,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小荷花房间的方向,透过雕花窗棂,他看到房间里还点着微弱的烛光。烛光随着轻风摇摆不定,他不明白今晚小荷花为什么没有点汽油灯,也许是怕别人察觉她还没睡吧。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他悄悄踱向小荷花的窗下。
窗台上摆了小荷花最喜欢的盆栽月季花,溢出一股沁人的香气。五伢子伸手摸了摸那朵开得正艳的月季花瓣,一滴水露在他手上滚来滚去,好似他刚刚掉过的泪珠。他把手掌伸开,任由那滴水露在他手里滚动,借着房里透出的烛光,他看到那水露晶莹而透彻,仿若小荷花的心思一般清透到底。
窗上糊了纸,五伢子只能模糊地看到小荷花半躺在床上的身影,很模糊很模糊,只见她的手忽上忽下地动着,好似在穿针引线,他明白,她又在替家仁绣香包了。小荷花总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会上瘾,小时候,小荷花特别喜欢练毛笔字,就天天缠着五伢子带她去买毛笔。她爷爷总会给小荷花一些零花钱,她一有了钱就立马要去买新的毛笔回来。她爷爷从来不打骂小荷花,每次小荷花买回来新的毛笔,她爷爷总是一脸慈详地端详着小荷花,“天芙,又买毛笔了?”“是啊,爷爷,有新毛笔才能写出更好看的字。”小荷花一脸天真地朝她爷爷看着,回过头望着五伢子,“五伢子,你替我磨新墨去,我要用新毛笔写字。”五伢子连忙跟着小荷花跑到她爷爷的书房里,那间屋子有一张特地为小荷花练字准备的书桌,是她爷爷亲自找人用上好的木料制成的。书房里挂满了她爷爷的字画,以荷花图居多,她爷爷最喜欢教小荷花画荷花图。
“天芙,今天我们还画荷花好不好?”她爷爷站在小荷花身后,一边举着茶碗呷着茶,一边低头看着正用心练字的小荷花问。
“不好。”小荷花头也不抬,继续在纸上写着“小荷花”三个字。她把写好了的字纸高高举在手里,瞟着身边的五伢子问,“五伢子,你看,我今天有没有长劲?”
“好看。小姐写什么都好看。”五伢子满脸挂着笑容,继续替她磨着墨。
“你骗人。”小荷花努着嘴说:“哪有什么都写得好的?”回过头,望着她爷爷说:“爷爷,你为什么总要教我画荷花?我又不喜欢荷花的。”
“怎么能说不喜欢呢?”她爷爷轻轻将茶碗放在桌沿上,指着房间里张挂着的荷花图,说:“你看,这些荷花多好看,就跟我们的天芙的脸蛋一样娇嫩。”
“爷爷也骗人。”小荷花嘟囔着嘴撒娇着,“我就是不喜欢荷花。”
“可是我们的天芙出生的时候,荷塘里到处都开满了荷花。大家都说我们的天芙是荷花仙子转世来到我们马家的。”她爷爷微笑着盯着小荷花的脸蛋,“你说,荷花仙子怎么可以不喜欢荷花呢?”
“我喜欢荷花仙子,可我不喜欢荷花。”
“为什么不喜欢?你总要跟爷爷说为什么不喜欢吧?”
“因为,因为,因为荷花不吉利。”小荷花脱口而出。她一直听她娘说,荷花是不吉祥的话。喜欢荷花的人也不吉利。
她爷爷怔了一下,语重心长地望着她,“是谁跟你说荷花不吉利的?”
“我娘说的。她说我们家院后面的荷塘还死过很多人。”小荷花瞪大了眼睛望着她爷爷,“娘说有个跟荷花一样漂亮的女孩子掉到荷塘里死了。娘告诉我说喜欢荷花的人是不会有好结局的。”
她爷爷没有作声,默默地四周打量着墙上的荷花图,忽然叹了口气,说:“那我们今天画点别的,好不好?”
“画什么呢?”小荷花双手托着腮,偏过头望着五伢子,“五伢子,你说我们画什么好?”
“画月季啊!”五伢子想都没想地说:“小姐你不是最喜欢月季花的吗?月季花一年四季开到头,又漂亮又有浓香,就画月季吧!”
“画月季?”小荷花托着腮,想了想,忽然从桌上抓起毛笔,铺开一张新纸,便画了起来。小荷花画画时下笔如有神,只一支烟的功夫,一丛艳丽的泼墨月季便展现在她爷爷和五伢子面前。
“怎么样,好不好看?”小荷花喜笑颜开地望着她爷爷和五伢子,“月季比荷花漂亮多了吧?”
“应该是我们天芙画的月季很漂亮。真实的荷花跟月季是两种不同的美,它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她爷爷捧着小荷花的画作瞧了又瞧,“你要是个男娃就好了,我们马家也就算后继有人了。”
小荷花听不懂她爷爷的话,她只知道她爷爷好像有些不高兴。是不是因为自己说不喜欢荷花惹爷爷伤心了?小荷花试探性地拽着她爷爷的衣襟,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爷爷,“爷爷,您生气了?月季画完了,要不,我们开始画荷花吧?”
“你不是不喜欢荷花吗?”
“其实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害怕。”
“害怕?”
“我害怕也掉到荷塘里死了。”
她爷爷连忙捂住小荷花的嘴,“别说不吉利的话。要是真不想画就不要画,等你哪天想画了,告诉爷爷一声,爷爷再来教你画。”
“好。”小荷花瞟着书房里挂着的荷花图,其实她心里是喜欢那些画作的。夏天的时候她经常跟着五伢子背着家里人到荷塘里去抓小鱼抓小虾,五伢子看到满塘的荷花就会打趣说她长得跟荷花一样好看。她知道荷花是美丽的,也知道她爷爷画的荷花很漂亮,可娘为什么要跟她说不要去荷塘边玩,要跟她说有很多人掉到荷塘里死了呢?
五伢子忍不住,偷偷在窗户纸上捅了一个小洞,把眼睛贴在小洞上,努力往里望去。小荷花正倚在床上,果然正在烛光下仔细绣着什么。他清楚地看到,那不是什么香包,而是一块香帕,她正在给家仁绣手帕。
五伢子的心凉到了底,扑鼻的月季花香在他周身漫溢着,可这时他却丝毫感受不了花香的浪漫,更感受不到一点一滴的美好。小荷花的心已经彻彻底底地被王家仁偷走了,尽管他们相隔千里,尽管他们隔着山,隔着水,可却无法阻挡小荷花对王家仁的千般相思万般蜜爱。
他五伢子算个什么?他每天都会在马家大院里见到小荷花,可小荷花从来不会向他投来暖昧的一笑,更不会向他倾注千般的相思万般的蜜爱。小荷花啊小荷花,你可知道我五伢子心里只爱着你一个人,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就算为了你去当和尚我也愿意,可是你为什么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对你的千怜万爱呢?
五伢子的心在淌血,他眼里的月季也在淌着泪,那些晶莹的露珠在花瓣上滚来滚去,它们的伤心也和我一样吗?他忽然听到小荷花发出一声咯咯的笑声,虽然声音很低,但他还是听到了。她在笑,她在想着王家仁笑,五伢子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忍不住又在窗户纸上捅了一个更大的洞,轻轻将两只眼睛都凑了上去,他更加清楚地看到小荷花满脸挂着笑容,那笑容是那样的欣慰,又是那样的甜美。
他的胳膊肘碰到了月季花盆,一声巨响过后,月季花盆掉到了地上,碎了,砸在了五伢子的脚上。“谁?”小荷花下意识地对着窗口轻轻叫了一声,紧接着,房里的烛光哗啦一下被吹灭,五伢子忍住钻心地疼痛,迅速往自己的房间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