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一边帮五伢子系着袄子上的扣子,一边连拉带拽地硬是把仍带着几分醉意的他拖进了大厅。桂花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倒是十分的满意,嘴上虽然怪保娘不劝着不让他喝酒,其实心里也没真往心里儿去,哪个男人不会染上酒呢?只要她女儿嫁到了镇上来,一辈子的温饱就不成问题了,再说马家是出了名的善家,还怕自己女儿嫁了过来受多大的气吗?
夏梨和腊梅紧紧跟在桂花和五伢子身后进了大厅,栀子则拉着小叶子的手慢慢朝大厅这边走着,虎虎在叶子旁边神气活现地昂着头,一边大踏步往大厅过来,一边不时回过头催促栀子和叶子快点走。马平和保娘则各自端着碗盘,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后面,陆续进了大厅。
马老太太占了主位,陈娟坐在她上首,桂花坐在她下首。小荷花紧紧挨着陈娟坐着,虎虎挨着小荷花,叶子挨着虎虎,栀子挨着叶子;桂花旁边,依次坐着的则是五伢子、夏梨、腊梅,中间留着马平和保娘的位置。
“你们快着点。把菜都端上来,就等你们了。”马老太太朝着保娘喊了一声,“都快上桌吧。汤先放灶上炖着,你们都先过来。”
保娘催促马平先入了座,自己则返身回厨房拿了绍兴的女儿红过来,笑嘻嘻地入了座,冲着桂花不无羡慕地说:“老太太今天可是把老底都拿出来了。这瓶酒可陈了有些年头了,德阳少爷回来了,都不曾舍得拿出来吃的。”
“那真是罪过了。”桂花望一眼马老太太,“桂花何德何能,让老太太这么破费。”
“我这可不是为了你。”马老太太挂着笑,瞟着五伢子,“我这全是为了五伢子。”马老太太见五伢子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笑着骂着,“五伢子,你这臭小子,酒瘾倒真是越来越大了!不过也好,男人嘛,会喝个酒也不是什么坏事。”掉头望着小荷花,“荷花,听说家仁不怎么能喝酒,得让他学一学的。”
“他挺能喝的。”小荷花低着头,“家仁说在上海总要应酬客户,经常要在外面喝酒。”
“是吗?那得劝他少喝些。喝多了伤身体。”老太太笑着,给桂花碗里夹了一条油炸得金黄金黄的春卷,“尝尝你表姐的手艺。她炒的春卷馅又嫩又滑又酥,在馆子里也吃不到这么爽口的。”马老太太瞟着众人,“都举起筷子,别拘谨。来,吃。”
除了五伢子,大家都站起身夹着春卷往嘴里送。小荷花一边咬着春卷,一边偷偷望着五伢子。五伢子低着头,手里抓着筷子,胳膊肘搁在桌面上,却不动弹。
“五伢子,你怎么不吃?”桂花用胳膊肘捅着五伢子,“怎么还没睡醒吗?快,尝尝你娘的手艺。老太太说你娘的手艺好得很。”
“来!五伢子!”夏梨不失时机地夹了一条春卷放到五伢子面前的碗里,“吃吧,香着呢!”
五伢子抬起头,慢慢提起筷子,夹着春卷,慢慢往嘴里送去。他的目光正好与小荷花的碰到一起,两个人都慌忙低下头,各怀心思地咬着春卷。
“多吃点。”夏梨又往五伢子碗里夹了一条春卷。
马老太太抬头瞥了一眼夏梨,“还是表姐懂得疼表弟。”
听了马老太太的话,腊梅忽地抬起头,朝马老太太看了一眼。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春卷,却好像怎么也嚼不出它的滋味来。夏梨一个劲地往五伢子碗里夹着菜,听着夏梨对五伢子充满关切的话语,腊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借故要小解先下了饭桌。
“桂花啊,你别光吃春卷,今天晚上我们就在饭桌上把五伢子的亲事给定了吧。”马老太太瞟着桂花,“到底要娶谁,就让五伢子说了算吧。”
“嗯?”桂花诧异地看了马老太太一眼,又瞟了瞟五伢子,“既然老太太发了话,就由着五伢子吧。”
“五伢子,跟我说说,你是想娶夏梨呢还是想娶腊梅?”马老太太用一种锐利的目光扫着五伢子。
五伢子低着头,没有支声。小荷花紧张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五伢子会做出什么选择。但她知道不管他做出什么选择,都不是他内心所情愿的,一时间,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奶奶为什么这么着急地要替五伢子张罗婚事的真实用意了。
“五伢子,老太太问你话呢!”马平睃着五伢子,“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跟老太太说。”
五伢子慢慢抬起头,看了看马平,又看了看马老太太。夏梨紧张地盯着他的脸,脸色更显红润。
“真的想什么就说什么吗?”五伢子低声喃喃说着。
“是的。”马老太太看着他,“想什么就说什么。”
五伢子似乎突然来了劲,扫了一眼桌上所有的人,忽然站起身,直直地望着马老太太,“老太太,我,谁也不想娶!”
五伢子的话让所有的人都变得鸦雀无声。大厅里静得掉根针也能听得到,小荷花讷讷地望着五伢子,突然感到脸上有些烫。
“你说什么?”沉默过后,马老太太大声冷冷问着五伢子。
“回老太太的话,我说我谁也不想娶。”
马老太太重重把手里的酒碗往桌上一搁,“这事由得你吗?”
马平、保娘、桂花、夏梨、腊梅,都紧张地盯着五伢子的脸看。他们没有想到,五伢子居然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要往大厅外走。保娘立马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把五伢子给按了回去,连忙朝马老太太赔着不是。
桂花怔怔地瞪着五伢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指着夏梨,“我们家夏梨哪一点配不上你了?还有腊梅,她既端庄又娴淑,能娶了她俩中的一个就是你天大的福份。”
五伢子瞥了一眼桂花,嗫嚅着说:“我没那么大福份。”
桂花的心立即有如被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了脚心。她委屈地望着马老太太,“老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我这还有脸带着几个女儿回乡下去吗?她爹要是知道有这种事,还不把我休了啊?”
“这事有我作主呢!”马老太太冷冷瞪着五伢子,“五伢子,这门亲事是由你父母定下来的。你不娶也得娶。说吧,夏梨和腊梅,你喜欢哪一个?”
“我谁也不喜欢!”五伢子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借着三份酒气,看着马老太太大声说:“我不是货品,夏梨和腊梅也不是,我们的婚姻得由我们自己说了算!”
“你!”马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也站起身指着五伢子,愤怒地说:“反了你!五伢子,你!”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民国了!孙中山大总统都说了,婚姻解放,婚姻自由,你们没有权利对我的婚事指手划脚的!”
“我们没有权利,谁有权利?”马老太太瞪着五伢子,“你是想气死我这个老太婆子是吗?”
马平冲到五伢子面前,抬手就给了他一大巴掌。马平狠狠瞪着五伢子,“你还没醒酒吗?说什么疯话!”
“我没说疯话!”五伢子正正地盯着马平的脸,“爹,我清醒着呢,您用不着替我在老太太面前打马虎眼。”回过头望着愤怒中的马老太太,“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五伢子始终是个端不上台面的下人,可是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这跟你们这些金枝玉叶的小姐公子是没有本质的区别的!为什么你们就可以找自己喜欢的人成亲,却偏偏要我们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为夫妻呢?”
五伢子从手边端起满满一杯女儿红酒,咕咚咕咚地一仰脖了喝干净,直视着马老太太的眼睛,“老太太,今天您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决不答应!”五伢子撂下这句话,不顾马平和保娘的阻拦,疯也似地跑了出去。大家都僵在桌边,马老太太忽然大喝了一声,“我们吃我们的!都别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