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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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你最想见又最不敢见的。

我曾在采写的一个凶杀案件稿子的前端,加了上述这个题记。如果说那个凶杀案件是风的话,这个题记就百分之两百是马牛了。我之所以不着四六地加上这个题记,还以一顿麦德仕为代价,让编辑用不小于二十磅的黑体来编排它,是因为采写这个稿子时,我刚刚跟朱小林分手不久。那段日子,我突然就挺想魏欣宁的。

魏欣宁,就是这个世界上我挺想见又不敢见的人。

凶杀案件稿子见报时,这个题记被一张手铐的图片替代了。是总编审大样时给删掉的。这让我有一点郁闷,好在编辑送给我一个MP4,并且下载好了我喜欢的那些网络歌曲。

也就是在稿子见报的这天,我见到了魏欣宁。

我见到了魏欣宁,在很大程度上也许要感谢朱老板。

那天下午,我一边听着MP3,一边在北岸超市选购胸衣。我正拿不准主意买有蕾丝花边的还是没有蕾丝花边的,总编给我打来了电话。

王位,你现在就到香江路一百五十号去采访朱老板。

我本来想问问朱老板叫什么名字,他那有什么新闻点可采,是不是要做软广告啊,还有就是来不来车接我,可总编说完那句话就撂了电话。

我就小声嘟嚷了一句,你娘的狗尾巴。

我就打车来到了香江路一百五十号。原来是家并不起眼的民营企业。企业全称是叫亿鑫什么什么有限公司,还是叫鑫亿什么什么有限公司,我如今已记不清楚了,总之黄澄澄的就是了。

我记得挺清楚的是,这家公司的产品有点神叨叨的。

是将风化煤和强碱放在一个叫釜的容器里加热和搅拌,再放到一个叫甩盘的烘干塔里烘干,之后的那种黑亮亮的粉末就是成品了。在生产车间,朱老板告诉我这种成品可以做家禽家畜的饲料添加剂,也可以做水稻增长剂,还可以做石油助剂,销往大庆、大港、日本以及东南亚。但至于是怎么个石油助剂法,朱老板本人也说不清楚。除此之外,朱老板说他的产品还可以治疗脚气和急慢性胃肠炎什么的。

我们公司产品的医用价值还有待于进一步开发。朱老板说。

而我已明显感觉到头皮有点发炸了。

朱老板是个身材矮胖的秃顶男人。秃顶使得实际年龄三十五岁的他看起来五十三岁还不止。他的秃,是四周有头发,头旋儿那寸草不生的那种。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笑着说,我这种发型好,地方支持中央。

我靠,好个屁!他的脑袋,老实说我怎么看怎么像马桶。我就也笑。

朱老板说他找我来,是因为他资助了十个贫困学生。他每个学年给那十个中学生每人二百元钱。他还承诺,那十个学生将来要是考上大学的话,学费他将一包到底。

我说,两百,美元吗?要不是欧元?

朱老板说,人民币。说完又笑了。

我没有笑,只是哦了一声。

看来朱老板也不过就只是做秀罢了。我到涧河晨报做记者快三整年了,这种花针尖这么大的钱就买来那么斗大的名声的事,我遇到已经不是一次半次。老实说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我都厌倦得简直死翘翘,但每次都得咬紧牙关去采写。除了抬轿子、吹喇叭,我真不知道我这所谓无冕之王的颜面,是不是早已丢尽了。

朱老板点了根烟,说,王位记者,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你的。帮这十个穷学生,一年下来才两千块,对我来说不算个什么。我这么做,是想树一树我的公众形象,不光是要经济效益,社会效益我朱启元也要。

他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就听得不太真切了。

采访了朱老板将近一下午,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叫朱启元。朱启元这三个字,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朱小林,也想起了一个叫于二宝的血肉模糊的农民工。

于二宝是吉林九台的农民,上一年年初时来到我们涧河市打工。于二宝没什么手艺,就去了一家建筑工地做力工。转过年来春节将至时,于二宝一分钱工钱也没领到。这时候,老家来信了,他母亲病危,让他马上赶回家。于二宝就去找老板讨要工钱。找一次,老板不在。再找一次,老板还不在。第三次,于二宝终于见到了老板,可他讨来的却是一顿暴打。紧接着,老家又来信了,于二宝的母亲病逝了。于二宝就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涧河市中心的一座楼顶,跟他的身体一起跳下来的,是他的一句声嘶力竭的咒骂:朱启元,我操你八辈祖宗!

当时我的一位同事急吼吼地要将这件事情曝光,却被总编压了下来。

我这位同事就给省报的一个同行打了电话,又将于二宝横尸街头的图片和相关材料传了过去。之后,我这位同事就辞职了,由我来养活。我这位同事接下来就鼓励、怂恿乃至威胁我也辞职。我没有听他的。真的,我理解甚至敬佩我这位同事的辞职,但我知道,愤怒本身是不能当饭吃的。

我这位同事说,那我们就分开吧。我说,那好吧。

我这位同事,就是朱小林,我的前任男朋友。

眼前这位朱老板,原来就是当初做建筑包工头的朱启元啊!我的身子就不禁猛地后仰了一下。我的胸口憋闷得不行,我就急促地喘息了几口。

朱启元问我,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按说我应该让朱启元带我去见他资助的贫困学生的,再诱导那些学生声泪俱下地说出让人鸡皮疙瘩落满地的话,比如朱叔叔比我亲爸还亲;比如好好学习,长大后做个像朱叔叔这样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是记者的惯用伎俩。但我选择了结束采访,也拒绝了朱启元要请我吃饭和送我回家。

朱启元就送我到他总经理室的门口。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朱启元突然在我屁股上摸了一把。

这个出门就被蚂蚁踩死的败类!

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朱启元居然觍脸一叠声地说着再见。看来于二宝跳楼时的那句咒骂,真的没有半点不妥之处。

我就在心里大骂朱启元不得好死。结果朱启元真的就没得好死。就在这天晚上,朱启元在家中被人用刀子几乎捅成了筛子,同时被捅死的还有他的妻子和他八岁的儿子。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当时的气愤和恶心让我的步子没法小下来,结果一出朱启元公司的门口,我突然脚下一滑,右鞋跟崴掉了。我一边在心里狂骂朱启元,一边一踮一踮地向道路对面的一个修鞋摊走。

我就这样见到了我想见又不敢见的魏欣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