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24年。
爱德华历二十七年。
9月。
宽阔的吉布尔格大街上行人静默地夹道伫立,无声注视着眼前走过的一队庞大的骑兵。
秋日微弱的阳光变换着角度照射着整条繁华而冗长的街道。落日的余晖静静地打在两边高大的白色石墙上,远处市政大楼前纯白的正义女神像在日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华。
骑兵的步伐整齐而缓慢。就这样肃穆却略显疲惫地,踩着帝都的夕阳,走过这漫长的街道。
为首的骑兵队长一身墨绿色的华丽制服,略显女气的礼帽下,他蜜糖般的卷发像是波澜壮阔的海浪,戴着黑丝绒手套的手指一手牵着马缰,一手牵着固缚罪犯的链条。
他的罪犯就是跟在他马下的那个男子。说是男子,其实还不过是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年,双手被缚在一起,他始终安静地闭着双目,从遥远的特洛华到亚斯兰一直便是这样。
然而就在他们经过市政大楼时围观的人流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骑兵队长却并没有停步,只是眯了眯金棕色卷发下的双眼环视了一下周围。
“骗子!”
不知是谁喊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接着爆发出更为剧烈的怒吼:“骗子!”
人流沸腾起来,那些在遥远的特洛华战场上丧失亲人的民众的愤怒已经达到了顶峰。女人尖利的呼喊和男人愤怒的吼叫混合在一起像是火焰一般点燃了起来,逐渐蔓延开去,瞬间整条街道都变成了一片愤怒的海洋!伴随着形影而至的泥土石块,绝大部分都朝向了那个为首被牵着的少年。
“杀人犯!”
“暴徒!”
然而无论外界多么不堪,仿佛无闻无见一般,少年依旧紧闭着双眼,面容上是隐忍而屈辱的神色。倒是押解他的骑士队长终于停了下来。
奥勋及南希尔吉维亚联合王国威斯摩兰家族第十三代男爵佩恩*威斯摩兰勒住马缰,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做了无声的命令,立刻就有步卒赶上来询问。
“叫他们住手。”男爵说。
“都要砸到我了。”
人群重新安静了下来,仪式继续静默地进行。
伸手紧了紧竖领上的风扣,男爵的唇角是无声的谑笑。
那个自进入帝都以来就一直跟随着的家伙,以为我不知道么。
黄昏。
像是被搅碎的蛋黄酱一般涂满了整个天空。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无人的乡村,静谧安详。城市的喧嚣仿佛已经被遗忘在了世界的另一端。
“真是奇怪,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动静呢。”
走到这里,威斯摩兰男爵才不禁松了口气。本想在闹市区一定会趁乱发生点事情,而现在四野空旷无人,凭那个家伙的本事,要想在这里犯案,怕是有点困难了。
这次押解的是发动特洛华战争的A级战犯,是由皇帝白比德十世盛怒之下判处流放至圣缔尔戈平原并游街示众的罪犯之一,并且是由朗斯代尔亲王受任处决的,万一出了差错,后果将不堪设想。
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因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想到这里男爵感到背负的负担才算真正解除,那自踏入帝都起就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他无意放松了步伐,看了看马下他的那个罪犯。
风仓皇地吹过平原上起伏的高草。流淌的时间像是在这一瞬间全部冻结。云块沉默地平移过天空表面。男爵突然抬起头环视四周,那些原本跟随在自己身边的那十来个骑士静默地都像是才从土地里生长出来,荒草在他们身边缓缓移动,他们就像从来没有移动过一般。凭着和罗文娜夫人一般的直觉,佩恩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本是不应该安静到这个地步的。
男爵直到被捆绑在地时,才后悔当初没有让亲王委派给自己的亨雷德跟随着自己而是把他留在第二部队,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夕阳沉到了地平线以下,夜色很快就沉沦了下来。
冷风缓慢地从黑暗深处吹来。带着寒冷的水汽,将一切蒙上白色的霜。
“放放我下来!”
“我叫你放我下来你听到没有?!”
“你到底是谁?!”
黑暗的街巷里少年拼命地挣扎,一张清秀的面容早已因愤怒而涨地通红。也许是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男子果然停了下来,沉默了许久,终于放下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怀表,正要扑过去摘他假面的少年一愣,随即缓缓放下了手。
在这种场合下见面是比较出人意外的,男子不想多示一般又放回了怀表,沉默了一阵才有些犹疑地开口。
“欧肖公爵死了是吗?”
少年一时愣住,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眼神突然黯淡下来,竟也侧过身,良久才听到他的声音。
“是的,我亲手杀了他。”
听到这里男子眼中陡然闪过一道寒光,然而被掩盖在面具下,少年并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我杀了他后就与你们签了和约后来又毁约。”
“然后路斯伯格把我卖了……”
少年缓缓诉说,苦笑着说出最后一句。
“最后我就到了这里了。”
男子终于向他转过脸像是想说什么一般张口,却又突然停住了。
“虽然我知道偷听别人私房话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男子和少年同时转过身,看到男爵斜倚在空巷尽头拐角的路灯旁,像是已经饶有兴致地听了很久。
月光照穿了一整条宽阔的街巷,周围的建筑都泛着冷冷的光泽,呈现出某种阴郁而神秘的蓝色。那个男人静静地站在那一个狭小的光区里,浑身充满了鬼魅一般的邪气。他蓦然轻轻启唇。
“但是,说完了可以回来了吗。”
男子立刻转过身面对他,目光却斜向身后的少年。
“到铜天鹅街三十九号巴塞利安宾馆,到时自会有人接应你……一定要去!有很重要的事情。”然而少年却是犹豫的,眼里依然有混乱而不知所措的神情。
“快走!”男子看着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肯走,眼里的焦急终究转成了一种恨意。
男爵耐心地等待他讲完,等到男子重新面对他时才摆正了姿势,看着少年消失在夜幕中,他的嘴角不禁又有一个戏谑的微笑。
“看来我们是非得干上一架了哦,可爱的罗宾汉?”
男子朝向他,碎发下那双纯黑色的瞳仁中光芒不定,他像是突然不知该怎么办一般,有些犹疑地朝男爵迈了一步,男爵在街角安静地等着他。
男子朝他又迈了一步。高筒靴跟踩在银亮的路面上发出“嗒”的一声。
像是踩碎了月光。
男爵没有动,冷汗凝结在他漂亮的蜜糖色卷发上。然而他的面容上却始终是让人无法捉摸的微
枪就在他的制服内层里。皇家配制的顶级装备,小巧精致,然而现在却让他觉得十分硌人。
男子看他没有动静连着迈了几步,抬起头看他的反应。
然而男爵像是雕塑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谁也不知道他心中现在是一种怎样的交战。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路灯微弱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男子抬腿,一脚踩在男爵的影子上。
“哈。”
男爵终于轻笑出声,卷发上那一直没有滴落的汗珠终于掉在了地上。
男子终于停住了。然而在下一个瞬间突然向他冲过去!
“啊?!”
男爵终于淡定不了了,他倏然抽出枪条件反射一般扣动扳机,巨大的枪声在瞬间划破黑暗,然而就在那时男子突然纵身一跃攀上街旁最近的一家露台,在男爵尚未回神时翻身消失在了屋檐后。
所有屋檐下停留的乌鸦都扑棱棱地飞向天空,留下刺耳的鸣叫紧紧贴着被寒冷封冻的夜幕。街巷恢复很快又了平时的寂静。男爵惊魂未定,然而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又很快调整过来。
脚步声在身后停止了。
“亨雷德,那批伪军的身份调查清楚了吗。”
佩恩侧脸,把枪收回衣内。
“已经全部调查完毕了,正如你所猜测的,是侵入护廷骑士团的圣殿成员,如今已经全部移交亲王府邸。”
“又是这帮家伙。”
男爵缓缓冷笑。
“迟早要把他们全部处决的。”
说完不管身后人的反应朝前走去。
“刚才那小子,如果向我冲来只是为了找地方逃跑的话,倒是真把我吓着了。”
“不过有了这个。”
他走到某一处停了下来,缓缓俯身拾起地上一个银亮的小东西,眯起眼看着它在月光的笼罩下反射出柔和而微弱的光芒,嘴角那一丝微笑有如刀刻。
“西泽尔,你是跑不掉的。”
西泽尔刚走进巴塞利安宾馆就正好碰到刚要出去找他的莱昂纳尔。
“接到他了吗?”
莱昂纳尔对他点了点头,朝对四周扫视了一下,然后转过了身。
“还是进去说吧。”
西泽尔点头,跟在他后面走进偏道,不一会视野就开阔了起来。
巴塞利安专为私人开设的贵族公馆到了夜里便显得十分幽静。路灯整齐地排在道路两旁映照着周边繁密的花木,一直通往灯火辉煌的私人别墅。
因为秋天到来的缘故,连夜里的虫声也越来越少,黑夜因为寂静而显得更加肃穆。两人穿过花园一起到了正厅,绕过天井时西泽尔先一步上了楼梯,莱昂纳尔跟在他的身后。
“他就在那间房。”
走进过道第一间房时莱昂纳尔停了下来,西泽尔伸手覆上门把,却被莱昂纳尔挡住了。
“在下在圣约克教堂接到他时他已经十分疲惫,现在应该已经睡了。”
西泽尔抬眼看了看他,转身走开。
“知道躲进教堂还算聪明,我就怕他半路就被发现了。”
“这次,也就算是我报答温士顿了。”
莱昂纳尔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殿下……”
“嗯?”
西泽尔停步,微微侧过身来。
“什么事。”
“殿下。”
莱昂纳尔抬头扶了扶眼镜。
“殿下,即使是您的友人,但他目前。”
“够了。”
然而西泽尔没等他说完就自顾自走了开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按我说的做就可以了,其他的事你不用管。”
莱昂纳尔在他身后停住,看着他的背影像是想说什么一般,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也就在那时他看到了那个从罗马石柱后走过来的宾馆侍者。
“三楼会议室有人说要找一个叫海斯廷斯的先生,请问是你们中的哪位。”
西泽尔从前面转过身,看了莱昂纳尔一眼然后转向侍者。
“告诉他,我稍后就去。”
莱昂纳尔等侍者退下后忍不住走上前去,面容上不禁露出担忧的神色。
“不会这么快就给认出来了吧。”
西泽尔也皱紧了眉头,想了想。
“逃跑时他朝我开了一枪,但是没射中。”
听到这里莱昂纳尔愈发奇怪了。
“没射中?这可不像他的作风,难道他早就知道是殿下您?”
西泽尔沉默。
“不管怎么样我先去看看吧。”
说完折身欲离,又突然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少年栖身的房间,最终停在执事的身上。
“好好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佩恩威斯摩兰看到有人进来后就站起了身,身后的亨雷德也跟着站了起来。
西泽尔径直走到位前坐下,看着面前的人也依次落座,纯黑色的瞳仁中光芒变幻。
“卑职从特洛华行公事而来不知兰开斯特公爵殿下屈居此地,多方有负礼节,请殿下谅解。”
佩恩坐好后便抬起头,面容上是一成不变的微笑。
“嗯。”
西泽尔看着他,也象征性地笑了一下。
“虽然明白这样做很有以下犯上的嫌疑,不过卑职在行事时的确遇到了些小麻烦。”
说到这里佩恩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人,看到他的目光陡然凌厉,心中更肯定了原来的推断。
“是这样的,原本收押的战犯突然神秘失踪。”
“……而且殿下可能并不知道,这次审判是由伟大的白比德皇帝陛下亲口委任朗斯代尔亲王殿下主持的,而丢失又是此次圣战中的A级战犯……”
“其人不顾奥方及希方反对擅自销毁1923签订的特洛华合约发动战争,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已使陛下大为震怒,已下达通告要求严厉惩办……”
佩恩说到这里,挑眉看向面前的人,看到西泽尔依旧神情冰冷,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微笑,缓缓吐露最后一句。
“所以,事件利害卑职已在此明确告知了您,殿下若有线索请务必通告卑职,卑职于此代亲王殿下向您表示感谢。”
西泽尔正看向别处,闻此转过头来,向他露出一个冰冷地近乎嘲讽的笑容。
“我知道了,若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可以离开了吗?”
“您当然可以,甚至随时。”
佩恩连忙谦卑地低眉,转而又抬眼。
“只是卑职还有一事……”
说完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一物递给身后的亨雷德。
“卑职无意中捡到殿下的物品,想必也是无意丢失,所以特意为殿下送来。”
西泽尔看着他,微微皱眉,犹疑地伸手接过亨雷德递来的东西。
佩恩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看到对方果然如己所料地微微一怔。
他的手突然痉挛一般在瞬间握紧,直到指甲都嵌进肌肤。西泽尔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人,神情更加阴郁。
“感谢男爵大人的好意,你们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能帮上忙我们一定会帮,看到亲王殿下请代我向他问好,我还有事在此就不送了,你们自便。”
说完便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佩恩也起身,微笑着看着他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直到脚步声也一并消失在过道尽头。
亨雷德站在他身后,神情有些疑惑。
“既然你说到时要把他们一起处理,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东西交给亲王殿下,方便将来作为证据呢?”
然而听到这里,佩恩?威斯摩兰只是缓缓抱起双臂,神态安闲地笑了笑。
“……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想把事态弄得太严重了,毕竟跟在亲王殿下身边,以后和他还是会经常见面的。他要能自己知道局势,就应该主动点,要是负隅顽抗,日后迟早还是会露出马脚的,到时候,这个小小的证据又算得了什么呢。”
走在宾馆逼仄的偏道里,他紧紧握住手中的东西,直到汗水湿透了整个掌心。
那是他左手袖口的第二颗扣子。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在逃跑时那个在宫廷里一向被称为是神枪手的佩恩威斯摩兰男爵竟会无法射中他。
原因就是他根本没打算射他。
看来他原本是打算把这个交给斯丹莱,方便以后把自己一并消除。
只是射下的方位如此隐蔽,连一向细心谨慎的莱昂纳尔都没有发现。
想到这里,西泽尔不禁感到肩背一阵寒冷。
而他之所以还要归还,除了想给自己一个警告外,很可能是看在莱昂纳尔的面子上吧。
莱昂纳尔。
分神的瞬间,他已来到了玄关前,看到了正在前厅等候他的执事。
“他呢。”
西泽尔故意没有提及刚才的对话径直走上楼梯,头也不回地问,然而闻此身后的执事却突然停住了。
“他已经走了。”
“什么?!”
西泽尔陡然转过身来。
“他走了。”
莱昂纳尔向他抬起头来,自若地扶了扶眼镜。
“……卑职想过,男爵既然找上门来,一定是已经发现了端倪,若再不尽早脱身,他若告诉了您的兄长,到时不仅他难逃制裁,连带我们都难逃干系。”
“……”
“……殿下既然身为王位第七继承人,就应该有处处为自己前途着想的觉悟,如果被此事牵累,日后定会留下遗憾……”
“……”
西泽尔一时语塞,他突然转身冲到房前打开房门,果然看到里面空无一人。
“你……”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转过身看向身后的执事,神情陡然凌厉异常。
“你根本就没去接应他!”
“不,在下的确是按照您的吩咐前去接应,是个深棕色头发的少年,很漂亮,对不对?我已经告诉了他我们现在的情况,他就自己要求离开了……”
莱昂纳尔温和地回答,不顾面前人的反应像是回忆一般面容上有温暖的微笑。
“……的确很懂礼貌,很明白事理,是个好孩子……”
转而又换上疑惑的神情。
“这个孩子会是战争的发动者吗,怎么都让人无法相信……”
没理睬属下的自言自语西泽尔冲进房间一直冲到窗台,唰地打开窗户,只见窗外依然灯火通明,喧闹的声音充斥在茫茫的夜色里,搜寻的士兵已遍布了整个城区。他知道在这么严厉的追捕下想要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内心的焦急已经达到接近疯狂的顶峰,然而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