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道西从桌子下边取出一只灯笼,点着后灯笼后便将大厅的蜡烛全部吹熄。丁雪原不明所以,只得跟着师父穿过大厅,转向后院内堂。
漆黑的夜让星光愈显明亮,此时夜已渐深,似蒙着一层纱巾的月亮也自天边升起。借着小灯笼的烛火,屋里的一片狼籍仍能清楚地呈现在师徒二人眼前。
丁道西让丁雪原拿住灯笼,自己则借着光走到一面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书架前,摸着书架嵌进墙内的边缘,左右两边分别一阵用力地敲打。丁雪原看得好奇,正欲出言相询,只见师父停下了手中动作,退后两步。接着一阵咔哒咔哒的声响传来,巨大的书架从中间向两边缓缓开始移动,不一时,一个向下开的洞口露了出来。
洞口黑漆漆的,丁道西冲丁雪原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离得近了,丁雪原方才发现,洞口内是一截看不到头的石制阶梯。丁道西接过灯笼走在前头,示意丁雪原跟上。
石阶蜿蜒而下,空间潮湿阴晦,师徒二人行了许久方才到底。
这里是一个方形拱顶的地下室,一种温暖的橘红色光线充盈其间。丁雪原一时有些诧异,不仅因为这不合理的光亮,还因为本应当更加潮湿的地底深处竟然如此整洁干爽。他站在入口处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四方形墙壁的一个侧面上开了一个大洞,即将燃尽的木柴堆叠在一起,将光亮与温暖源源不断地送进这处地下空间。
没有烟味,柴火也能正常燃烧,想必那挖出来用用炉子的大洞还连接着通往地面的通道。丁雪原一边观察,一边在心里嘀咕着。在自己朝夕生活了多年的地方,竟然还存在着这样的神秘之所,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时,离光亮最无端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声音打断了丁雪原的思考。那声音极低极沙哑,像是一个喉咙里灌满了粗砂砾的人在哼哼。丁雪原看向那个漆黑的角落,突然间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跳出阴影,直直扑到了丁道西怀里,低低地抽泣起来。丁雪原顾不得看这个小孩,眼睛盯着角落里发出怪声的一团阴影。
丁道西一边轻轻拍着小孩的背,一边将灯笼向前递出几分。这时,丁雪原终于得以看清那团阴影的真面目,顿时将他惊得倒退了两步才稳住身体。
那是一个人。
如果还能称他是一个人的话。
他的头首先出现在灯笼的光线之中,没有眉毛,没有头发,只有一层淤泥一样的黑色硬壳覆盖在头脸之上。而接着出现在光亮之中的他的身躯亦是一样,****的身体被一层黑色所覆盖,在关节活动之处黑色硬壳便裂开来,露出一道道长短不一的鲜红口子,像是裂开的地面下熔岩在翻滚着。
“这是?”丁雪原一声惊呼,虽已猜到两分,却不敢肯定。
丁道西笑笑:“没错。”转而看向丁雪原,表情严肃起来,“雪原,此次事件,乃是师父失策。我太急于求成,反而被李临风利用。”
“那么,李师兄背叛之事果然是真的了?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李师兄正直善良,从来不曾觊觎江湖中的权利地位,他谋夺魔教秘术做何使用啊?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啊师父!”丁雪原语气急切,压低的声音已带上的哭腔。
丁道西无奈地笑笑:“雪原你年纪尚小,自然不会懂。对于你李师兄,权利地位,金钱名誉,皆是粪土。可是个人他就有死穴,你李师兄的死穴,就是个情字。”
丁雪原似懂非懂地看着师父,突然想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女子身影。
丁道西摇着头,似乎是在努力地驱散什么念头,继续说道:“怪就怪为师考虑不周,未能看破你李师兄设的局。不仅成就了他的好事,也让万家楼寻到机会脱离了本门。”
“可是,李师兄怎么会帮着万家楼对付咱们,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丁雪原仍然不放弃为李临风辩护。
“没有帮与不帮,天星山与万家楼,不过都是被他以利相诱当了工具而已。我是想收回魔教秘诀术以便控制万家楼,而万家楼恐怕也以为那场抢夺不过是要栽赃给天星山的戏码,谁知却成了真。说到底,若不是我们自己心中有所图,也不会为人所利用。”
丁道西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受人算计的并非是自己。然而他的话却似触动了那个怪人的伤心之处,只见那个人双膝跪着吃力地撑起上半身,摇晃着脑袋,想要说什么,但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阵一阵咕噜声。一番痛苦地尝试之后,那人终于绝望地放弃,重新瘫倒在地,用力地以拳击打着地面。只一下,手背便裂开数道鲜红的口子,满地的脓血看得人心惊胆战。
“痛了才会看清现实,记住这痛吧,然后把他还给带给你的人。”
丁雪原有些茫然,不知道师父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是自己吗,还是那个怪人,抑或许是那个害怕得一直在哭泣的小孩?还是,是在自言自语?
“师父,您不怪他吗?”丁雪原似乎已经失去为李临风辩白的力气了,垂着头低声问道。
丁道西充满温情地注视着眼前的小孩,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小孩子啊,都是这个岁数最招人疼爱,小了磨人,大了不听话,这时正好。你李师兄是如此,褚师兄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丁雪原鼻子发酸,赶紧将头别到一边偷偷拭掉突然而来的泪水。
“他到底未将天星山赶尽杀绝,也算是他回报天星山的养育之恩吧。”丁道西说着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什么养育啊,我亲手带大的两个孩子,一个设计陷害本门,一个无故失踪。看来似乎是我自己有问题啊。”
师父说着这样的话时,丁雪原觉得他突然老了几十岁。
就让他们都离开吧,我会一直留下来的。
丁雪原不知道在这起背弃师门的事件当中,褚江河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但从李临风事发后冒险回来传递书信来看,褚江河似乎也深陷其中。丁雪原突然觉得很恶心,什么都不愿再想,什么也不愿再知道。
不能让师父知道有这封书信存在,就让师父当褚江河发疯了吧,反正最后他也已经与李临风一道失踪了。若是这书信果真是这两位之间暗中勾结的证据,让师父知道也于事无补,只会让他陷入更深的自责与挫败中。
丁雪原努力说服自己,不去证实褚江河也牵连其中只是为了照顾师父的情绪,而不是自己害怕得知真相。念叨着念叨自,自己似乎也相信了。
很好很好,丁雪原在心中默念,从此,便再也没有李临风,再也没有褚江河了。他盯着对面隐在黑暗中的石头墙壁,似乎能从中看出点什么来。在那里,有三个人的背影,是两个大孩子牵着一个小孩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缓缓走着。但突然间,两个大孩子放开了小孩子的手,越走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孤独伫立于黑暗中的小孩子一动也不动,直到自己融入到周围的漆黑当中,最后重叠到了丁雪原身上。
从未见过光明的人终究是比重新陷入黑暗的人幸福的吧。
丁雪原知道,再没有人能守护他的光明了,从今以后,他才会成为那个为别人守护光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