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川讨厌死人,特别是冷冰冰的像石头一样的死人。可宋吉祥虽然瘦削,楚月和苏木两个弱女子也不可能搬得动他,只能由龙川动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龙川虽然以白布包裹了宋吉祥的头部,却时时担心着那白布会掉下来。若是让楚月见了宋吉祥被剥去脸皮的惨相,不知会引出怎样的风波的,为了保险起见,他只好自己扛起那冰凉的尸身。不过,万幸的是,经过了楚家庄园药物的处理,虽然死去多时,此时不仅不见半点儿腐坏,而且柔软如初栩栩如生。
可无论这具尸体多像一个活人,那冰凉的触感却在时时刻刻提醒着龙川自己背上背负的确实是一具尸体。然而,纵然这尸身让龙川百般不适,可当他终于见到那个他想见却又怕见的人时,自己背负着尸体的古怪模样倒是大大地冲减了父子二相见的尴尬。
一整天中有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不清醒状态的龙老四一见儿子,便奇迹般地清醒了过来。这个几乎没有人样的人在了解了大致情况后,没有丝毫犹豫,一边叫嚷着要赶快逃走,一边风风火火地带领几人回到了先前龙川找到楚月二人的地窖。
面对着四壁光光的地窖,就连龙川也差点儿要像楚月与苏木一样认为他爹是这只是在犯癔症罢了。正当龙川准备启用自己的计划带领众人强行突围之时,在地窖内转了几个圈儿的龙老四突然自敞开的地窖门钻了出去。地窖内众人正待追上前去,却见他又提着一把剑折了回来。
龙老四一言不发,众人只见那把被从昏迷不醒的天星山弟子身上解下来的剑在他手中化作了一把锄头,不一会儿便见地窖角落松散的地面被挖出了一个大坑。
“这是什么?”龙川靠近了些,看着如同一张大嘴巴一样的大坑,迎面有凉丝丝的风吹来,种种迹象都表明了这是一个通向外界的地道。
龙老四因为一番挖掘费了不少力气,原本就粗重的呼吸声此时听来已如同擂鼓一般。他扭过头来,丢开手中剑,用手背抹了抹并没有汗水渗出的额头,似乎是想冲久别重逢的儿子笑一下,然而扭曲的脸经过一番费力地拉扯,却只露出了一个像是要吃人一般的表情。
靠得近一些的苏木显然被龙老四狰狞的面容吓坏了,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同时倒着退了两步撞到了楚月的身上。楚月显然也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地道以及龙老四诡异的表情受到了冲击,可她却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同时略带责备地看了苏木一眼。然而,却正是她这种带着同情顾忌,反倒是比苏木那种明目张胆惊慌与惧怕更加让龙川觉得难以忍受。
龙老四敏锐地察觉到了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所表现出的与幼年时一样的窘迫,就像是当年焚烧他的大火的某一颗火星子飘过了长长的岁月之河再一次落到了他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上,让他忍不住哆嗦了一阵。
楚月原本就觉得龙川与这个被烧伤的怪人之间关系古怪,此刻看来,更觉得蹊跷。这两个人,就像是站在一条激流汹涌的河两岸一样,水花飞溅阻止了二人向对方靠近了脚步。对于这条河流,被阻隔的二人似乎并没有急切地想要越过,相反地,他们却似乎是在暗暗地庆幸着有这条河流的存在。甚至,当其中一方表现出一点点儿要涉水而过的意思时,对岸原本带着无限期盼又带着隐隐不安的人,会立刻朝后退去。
就像现在这样,楚月来回打量着两个人。年轻的龙川眼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伤,而悲伤之外更多的,却是一股无处安放恨意。那个看不出年龄的怪人眼见对方如此,虽然无法做出任何表情,浑浊无光的眼里也流露出深深的耻辱与惧怕,让人感觉他随时都有可能跳进方才被他挖掘出的地道里藏起来。
“他是我爹。”龙川似乎是看出了楚月的疑惑,稍微收敛起了复杂的表情尽量平静地说道。
“哦。”楚月绞扭着手指,显得局促不安,感觉是自己的窥视逼得对方说出了不愿说的话,脸颊也涨得通红。
“那这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木对于楚月怀着一种既想依靠又深感排斥的复杂感情,方才自己一时失态后,自然也注意到了楚月的责备。而此时见这个总是站在高处指摘他人不适的大小姐也露出羞愧之色,不觉有些幸灾乐祸。不过这位大小姐一直扭捏下去也不是办法,苏木也懒得再看对方出丑,便说起了正事。
“先前我逃过一次。”龙老四低垂着头,不知是觉得自己曾经试图逃走这件事十分丢脸还是为了躲避龙川的目光。
“这条地道可以通到外面?”苏木也感受到了洞口吹来的凉风,可她仍然显得十分怀疑。
龙老四急急解释道:“可以通到外面的,虽然出口肯定也被堵住了。可像这里一样,一定也被堵得十分敷衍,一定能打开。”
看着龙老四急切的模样,苏木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怎么能打通这地道?”说着她的目光落到了龙老四几乎粘连在一起的手指上。
“苏木!”楚月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苏木,“你闭嘴!”
苏木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似地猛然一惊,不过随即便对楚月的大惊小怪升起一股厌恶。她别过脸,故意躲开了楚月的目光。
“不是我。”龙老四抬起头来,原本想摆摆手以示否认。不过也许是想到了方才苏木看向他伤手的眼神,便又将刚刚抬起来的手收回了身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解释某件坏事不是他做的一样,“是之前与我关押在一起的人,联合外头的人挖的。不过,最张谁都没能逃走。他们修复了被挖塌的这里,为了不让我再利用这个地道逃走,便将我转移到了隔壁。”
龙川这时突然想到了陆寻裕带林倩儿逃走时的情形,那与眼前情景何曾相似!而那时陆寻裕师徒曾被囚禁于此,父亲所说之人必定就是他无疑了。陆寻裕这小子看似没什么用,实际也没什么用,可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屡次使出同一种手段,虽然偶有失误,可到底还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成功过。一想到这个,龙川便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同时也不禁埋怨起丁道西来,陆寻裕当初被关押里曾试图逃走的信息,他一点儿也没向自己透露。看起来他应该是故意隐瞒着自己关于父亲的所有消息,于是连带着这一条也给遮掩了。若是自己能早一点儿知道陆寻裕竟然有善于穴地的同伙,也不至于被他如此轻易便带走了林倩儿。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都还杵着干什么?”苏木尖厉的声音在能产生回音的地窖里显得特别刺耳,一下子便将沉浸在各自沉思中的人拉回了现实中,“你不是说这里马上会被人夷为平地了吗,我们若是再耽搁下去,难道是要给他们陪葬不成?”
龙川环顾四周,地窖内只有一盏亮着昏黄光亮的油灯,他朝那灯盏努努嘴,示意龙老四去拿:“爹你拿着灯盏在前头带路,你们两个走中间,我带着他走断后。”说着他朝身后瞄了一眼,宋吉祥蒙着白布的头正搭在他的肩头上。
龙老四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哎”,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放灯盏的墙壁凹陷处,取了灯盏在手中。在回过头看了儿子一眼后,他便弓起身子,顺着露出的洞口滑向了地道深处。
这四个活人一路行来,倒跟同行的死人一样尽皆一言不发,惟一的不同之处只是他们还喘着气,而龙川背负的死人早已停止了呼吸。四个人的呼吸声与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地道内像是吹号擂鼓一般响亮,但是比起从地道对向传来的争执吵嚷声,他们发出的声音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在听到对向传来人声的第一时间,龙川便挤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原本他想灭掉父亲手里的灯盏,不过想想重新点燃要费不力气,便轻声向父亲耳语,要他赶紧退到最后并将灯盏藏到拐弯处。
楚月与苏木凑了上来,三个活人一个死人几乎挤作了一堆,仔细分辨着对向传来的声音。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三人便都从对方的说话声中辨认出了自己熟人的声音。
林倩儿竟会出现在此,让龙川大喜过望。不过她身边跟着陆寻裕这块狗皮膏药也着实麻烦,不过好在自己已经拿到了宋吉祥的尸身。这个不知怎么死了还被人剥了脸皮的倒霉鬼,倒是一枚极有用途的棋子。不仅可以用来掌控楚月,就是对林倩儿,也能起到莫大的作用。
这边龙川暗自欣喜,楚月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她便对林倩儿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就好像两人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一样。不过她能感觉到林倩儿对她却并没有怀着这样的感觉,相反地,她能够从对方那里收到很明显的反感讯号。这样奇怪的感觉,在楚月弄明白林倩儿是自己的替罪羊时得到了解释,她为自己曾经埋怨林倩儿对她不热情而感到羞愧,为了对方因为自己受到的折磨而感到抱歉。然而,最让她觉得无法面对林倩儿的事情是,宋吉祥是与她在一起时出的事。此时她靠龙川非常近,几乎贴在了宋吉祥冰凉的尸身上。然而她的额头却不断渗出汗水,不知该如何向林倩儿解释这具冰冷的尸体。
苏木最先听出的是陆寻裕声音,在那一刻,她几乎已经迈开腿准备冲向他了。可是她一直想听到的声音,却说着她最不愿听到了名字。而终于,那个名字的主人果然也发出了声音。苏木攥紧了拳头,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嘴里感觉出了血腥味儿才松开。那一刻,青黛的死状像黑夜里的闪电一般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了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