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深墙高筑,实在是乏味得很,哪能跟这热闹的民间相提并论?偏偏这世道还有人挤破了脑袋也要往里挤,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外面的人不知里面的苦。
哎。
我东看看西看看,完全被集市上的小玩意儿给吸引了。
人人都说,“这皇家的阿哥,什么稀罕物没见过?”其实这话只对了一半。那些贡品、稀罕物倒是没少见,可这些个民间普通的寻常之物却并不多见。
想我今年也有十岁了,却是第一次出宫,来逛街市。对外宣称“考察民情”,实则是“一饱眼福”。起初,皇阿玛还派了一大队的侍卫随从,有这么些尾巴,约束得我好不自在。好在九哥法子多,三下两下就把他们哄着高高兴兴喝酒去了。
本来嘛,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儿,大家都不说,天地也自然不会开口。
悠然自得地摇着纸扇儿,我慢慢地踱着步子。
眼珠儿不停地转悠,恍然间瞟到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人儿——明明是个女子,偏要扮成男人的模样。
只见她笑眯眯地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口里甜甜地唤着“姐姐”,眼里绽着夺目的光彩。那光彩闪亮耀眼,仿若晨星,又澄澈干净得似是远方的白山和黑水。
阳光下,她仿佛是透明的,如此真切又如此飘忽。
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看着她傻傻地跳进酒楼,看着她笑得灿烂故作风流,看着她气得小脸通红,看着她憋屈怨愤的目光,一个失神,我被脚下的门槛绊住。
似乎同时被绊住的,还有另外的一些什么。我知道,我再也挣脱不开。
固执如我,从此下定决心,定要挽住这一片清澈。
再抬起头来,却瞧见她得意洋洋地仰着脸,很不厚道地笑笑地看着我。很可爱的女孩子,我如是想,却一面抬眼,下意识地瞪了过去。
“你笑什么?是不是爷摔了一跤你就特别乐?”愤怒从不知名的地方燃起,尽管我极力地压抑着火气,但我还是如此强硬地说道。
突然有些担心她会被吓得大哭起来,就像是……那高垒的深宫中,瓷娃娃般的倩茹妹妹。
出乎意料地,她一挪一挪地向我靠了过来,还没心没肺地边笑边说着什么,“疼在你身,痛在我心”之类的话。我敢很肯定地说,她是我见到过的所有最不诚恳的人当中,最不惹人厌烦的那一个——是的,最不诚恳的。
突地,那张仍未褪稚气的脸上泛起了一丝邪恶的光芒——就像是花间的仙子,虽然有些坏坏的顽皮,却总是摄人心魄。
瞪大了眼,她嘟着嘴,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忽而柔和,忽而剧烈。
或许世间本无清净之地,纵然美妙纯澈如她,也总有难以忘怀的故事。
借着揉眼的动作,我遮敛去眼底逐渐复杂莫名的情感,仍是有些心悸,隐隐地,似乎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无法控制地,将我缠绕在她的身边。一个幼时不敢开口的稚嫩诺言,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地出现并存在着,一辈子。
那有多久?我不知道。轻易地,郑重地,许下那个铭刻在心间的诺言,为一个陌生的女子,为那一瞬间的迷惘和恋慕。从此记得我给你的诺言,一辈子,只给你一个。
“你叫我小祯好了。”我说。
“吓,小祯……你想贞子想疯了吧你……”
我不明白她为何可以把我的名字叫得那样甜美——虽然,是在极度惊讶,不可致信地瞪大了眼的时候。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千奇百怪的东西,口里总冒出些“妙语”,令我似懂非懂,却又不忍打断她神采飞扬的兴奋。原来,她可以是这样的女子,可以如此与众不同,可以如此口出狂言。
电视,电脑,电话,她说那时的人们有好多好多东西可以娱乐消遣。她讲到满街闪烁的霓虹,讲到那些会载着人飞得很高很高的鸡,讲到那些在马路上乱窜的铁盒子。她说那个地方没有君王,人人都是自己的主子,她说那个地方没有男尊女卑,没有三妻四妾,没有禁锢思想的文字狱……
连男子都不敢出口的话,她居然就自自然然地说了出来。不是不惊讶的,我也确实认为那是个不错的好地方,但是……
“这里才是现实呢。”
隐隐约约地,看见九哥凝重的神色。我并未多加注意,只当他在思考什么严肃却不得不思考的问题,比如,皇宫里那些恼人的事。
我更愿意看着她,听她说话,声音甜腻温柔,一点微笑映得她满面光芒。她时而发呆,时而悲恸,更多的,是回忆带来的喜悦和快乐。
知道吗?我第一次听见如此奇异的世界,奇异陌生得,似乎是另一个不同的地方,真实而飘忽。就像是面前坐着的女孩儿,如同天边飘过的浮云。
从她的话语间,我隐隐感到些恍惚和恐惧。她所追寻的幸福,是我永远都无法给予的。生于皇家,就注定要失去一些什么,这我从小就懂,可这代价,又会是什么?
“你那些话,以后可别到处乱说了哦,欺君犯上的。”
我好心地提醒她。这样一个冲动的女孩子呵,可以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推心置腹地讲这些。……安亲王的孙女,她这一生,是注定了无法安稳啊。我突然很想快些长大,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