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宫的两扇大门是由镶着金边的棕色木板条制成，因为年深岁久，已经一片黯淡，没有了往昔的光泽，倒是浸透着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奇怪的是门板上上下排列着四个拴着五色丝线的狮子头造型的铜门环，此刻正缓缓打开，两排喇嘛抬着巨大的铜钦法号、法鼓等五花八门的乐器，轻缓悠扬地吹打着，在宫前宽敞的广场上分裂左右两排。策木林和丹吉林两位老喇嘛并列走了出来，他们身后是古丹朱喇嘛和济隆喇嘛跟在身后，四位大法师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法乐之声顿时停止，四个喇嘛并成一排，分别从僧袍里掏出四条五色哈达，躬着身轻步走过来，一次挎在我的脖子上。
“尊者，请入殿吧！”策木林喇嘛微笑道，四个喇嘛自动转到我的身后，发号之声再次响起，同时从宫殿里传出低沉的诵经声……看着头上挂满树枝间的经幡，听着诸佛海会的经声，我顿觉一阵紧张，回头看了看索朗和阿米尔，他俩正准备溜走，我忙招呼道：
“阿米尔！索朗！你俩过来，跟着我走！”一种独闯龙潭虎穴的悲壮之情泯然而生……两个家伙，把我弄到这里来就想撒手？休想！
索朗和阿米尔看了看策木林喇嘛，老喇嘛笑着点点头，俩人欢天喜地走到我身后，有这两个“保镖”跟着，我心里顿时踏实多了……
“那个……真的要进去？”我问索朗。
索朗笑着点点头。
“那么进去之后呢？”
“仁波切，按照仪轨，您应该与他们辩经！——就是就某些佛学问题或者人生问题由所有的****参与者自由向您提问，您有义务回答他们的问题！当然，您也有提问他们的权利！”
“可是……我即听不懂藏语，也不会讲藏语，关键的问题是我也不大懂佛经呀！”我惊讶道——真还没想到居然还有面试！
“呵呵……仁波切，您放心好了，这座大殿里安装了同声传译设备，再说，策木林仁波切不是说了吗，好多国家的高僧大德都将莅临****一睹尊者风采呢，怎么会存在语言沟通上的障碍呢！——至于佛经，您就可以按照您的理解和思考去回答好了，像这种最高级别的辩经，喇嘛们是不会问一些低级的佛经教义之类的问题，绝大多数都是世界、人生难以解答的问题，相信仁波切凭您的智慧和才华一定不会被难倒的——呵呵，事实上，就是被难倒，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以后慢慢思考就是了！
不过，仁波切，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如果有您拿捏不准的问题，您就闭着眼睛听，不做回答好了！这在仪轨中叫做执空——就是拒绝回答问题，是被允许的，但很少，多了就会被人看不起！
仁波切，我把辩经的仪轨动作要领简单跟您说一下，您头几个问题可以不予理会，观看他们的动作要领就可以。仁波切，提问前要先说一个“底”，再把右手高高扬起来，向身前拍下去，拍到左手，就这样，‘啪’的发出响声。同时要高抬左脚，再跺下去。之后右手在左手上向对方滑过去，再拉回来。就像这样！对了，就是这样！”索朗看着我的姿势，极度兴奋地赞扬着。
“索朗，这是什么动作呀，看样子像是要吵架一样啊！”我深觉这种提问的方式特别别扭，研究佛法嘛，本应该是件特别稳重安逸的事情，怎么搞的张牙舞爪，像是大家一样呢！
“哦，这里面每个动作都是有含义的啊！比如，先说‘底’是在念文殊菩萨心咒——文殊菩萨象征智慧，这是开启智慧的意思。右手高扬是说文殊菩萨的大智慧就在身后。两手相击，有三个意思：一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世间一切都是众缘合和才有的；二是掌声表示无常，一切都稍纵即逝；三是清脆的响声叫醒心里的慈悲和智慧，赶走恶念。右手向下后又拉回，是希望通过自己内心的善念和智慧，把在苦难中的众生救出来。最后，如果有喇嘛逼问急了，你就大声诵念六字真言！记住哦，您是至高无上的，他们都得匍匐在您的脚下，真正害怕的是他们！”
索朗悄声在我身边嘱托着——装聋作哑，这个主意不错，我就抱定了打死也不吭声的坚定信念，迈开大步向大殿门口走去，余光中，我能看到自己的宽大的僧袍正在翩飞——没办法，长得帅啊，穿喇嘛袍子都是一种走T台的范儿！
一种压抑的阴暗从我进入这间弥散着浓烈檀香味道的大殿而没有了刚才那种无所谓的从容。摇曳的酥油灯混着狭小窗棂渗透过来的落日余晖，将这座空旷而悬满五色经幡、经幢的殿堂映照的迷离而恍惚。一排排的高大梁柱上彩会着精美的卷云、猛虎、长龙、人物和佛教故事壁画，笔法细腻，形神俱肖。
让我惊讶的是梁柱间一排排的红衣喇嘛，头上都带着高高的黄色鸡冠帽，我初步估计一下，绝对不低于一百人！此刻正在聚精会神地诵经，每个人手中皆持有铜铃、拨浪鼓、串铃等各色法器，随着经声每个人规律的前后晃动着身子。
喇嘛们发现了我的身影，立刻整齐划一的站起来，停止了诵经声，全部弓着腰，脸上都充满了敬畏之情，让我奇怪的是有一些上了年岁的老喇嘛朝着我不断地吐舌头，似乎在做着“鬼脸”……
站在宫殿门口，放眼望去，经堂最深处的墙壁上立着一尊高大的佛像，似乎是千手观音，闪着烁烁的金光，也不知道是黄金的还是黄铜的。
佛像两侧摆满了钟鼓灯法器，香案上陈列着造型高雅精美的酥油灯，还有两个半米高的黄铜花瓶，里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
香案前则是一张黑色的高大座椅，铺着藏式卡垫，高背椅上铺着一条五彩哈达。椅子上空则悬着一把系满白色哈达的明黄色宝伞。两排经幢一次向南拉开，经幢下则左右陈列着二十多把太师椅，除了中央宝座前下方两侧四把太师椅子是空的外，余下每把椅子上都坐着一个人，虽然衣衫各样，但总体上却都是僧人倒没什么疑问，此刻这些僧人都已经站立起来，目光全部集中投向我的身上……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大学阶梯教室的讲课，我告诉自己：震惊，一定要震惊，就当他们都是你的学生，今天来做一样边疆考古的专题讲座好了！
我就这样给自己打着气儿，步伐从容洒脱地走向那个宝座——不用问了，我直接坐上去就应该是没问题的！忽然，我感觉自己已经开始享受这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了！老天！
就在我穿过无数膜拜的喇嘛人群中，我忽然发现那些穿着各异的僧侣中，竟然还有两名女尼，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不仅吓了一跳——这两个女尼真的是太雷人了，一个是一身白色衣袍，身材窈窕，眉清目秀，长得极为端庄秀丽；另一个则是一身黄袍，身材壮硕，深目高鼻，白皙皮肤，蓝色眼睛，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欧美人，别一样的风情。这两个美丽女子，如果不是头上光秃秃，手中捻着念珠，换上一副太阳镜，我一定会当做拉萨街头最前卫的游客！此刻混在一大群老老小小的喇嘛中，端地似鹤立鸡群，要多显眼有多显眼！这么漂亮的女人居然抛弃红尘，情愿与古佛青灯作伴，他们身后是不是应该有一些故事呢？
“罪过罪过！我把目光收回来，面对着千手千言观世音菩萨认真地忏悔了一番。
“尊者，请升法座吧！”古丹朱喇嘛见我虔诚地拜完菩萨，指了指宝座对我道。
我点点头，这时注意到壮观的宝座前，摆放着一个白色木质的香案，上面从左至右依次摆放着外祖父秘藏的羊皮手卷、张老头的海蟾吞日铜镜、方振浩的九眼天珠，最后是那个蹉卜寺策木林喇嘛拿着的所谓“六世”血手印的木制托盘，彩绘唐卡上仍然放着那两张分别印着红色和黑色两个掌印的白纸。而香案之前插着一根金灿灿两米来高类似唐三藏手中的九环锡杖的东西，忽然想起了这就是蹉卜寺金刚舞会上策木林喇嘛拿着的那根金刚杵。
我踏上宝座前的一张二十多公分高的踏板上，立刻便对这个大殿形成了一种俯视情形，所有的人此刻把目光都聚集到了我的头上。我静静地向整座大殿望去，一些年岁较高的喇嘛都在悄悄擦着眼睛，而更多的人眼中充满了热烈的期盼和激动……
我是谁？我在哪里？……忽然，我想到了这个问题，我的生命之舟在大海中已经迷失了航行，我已经不能操控我的航行，一如，我遇到了方振浩……我已经不能自由操纵我的情感和思念了……一切都在悄然变化着，向一个遥遥无期的宇宙黑洞沉沦下去……
“唵嘛呢叭咪吽……”丹吉林喇嘛一声沉闷而有穿透力的诵经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他的目光纯净而含着笑意，点头示意我坐下，我点点头，在索朗的搀扶下，轻轻坐下了，坐在了那铺满厚厚的精美卡垫、宽大而舒适的座椅上，坐在了那高高在上、庄严肃穆的但却不知道代表了什么的座椅上……
但看着他们虔诚地表情，我知道，我正在披上一层厚重的铠甲，也或许是一层阿嘎土……
瞬间，大殿上乐声大作，伴着丹吉林喇嘛的经声，所有僧人都开始了诵经，只有我和阿米尔直愣愣地看着这个壮观的场面发呆……
终于，嘈杂的诵经告一段落，我看到所有僧人都将座位前的一个耳麦带到了头上，索朗也拿起一个耳麦给我扣上，并将一个烟盒大小的控制器打开，之后小心地将控制器放到夹在我的腰带上。
我看到策木林喇嘛戴好耳麦，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向我双手合什鞠了一躬，转身朗声道：“香炉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各位上师，首先我代表拉萨三大寺和布达拉宫感谢你们的到来，这次****不次于一次佛教史上的集结盛会，莅临****的上师皆是蜚声海内外的大学者，都是对佛教的传播与发展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大成就者！再次欢迎你们的光临，拉萨因为你们的到来而更显佛国庄严，利乐众生！除了各位远道而来的上师，能够有幸参与本次****的还有格鲁派六大寺院的格西以上学位的高僧大德和萨迦、宁玛、噶举等教派的上师学者。应该说聚集了康藏各地的佛学大成者。之所以重要，我们三大寺和布达拉宫已经专门给各位做了解释，这里就不再重复！现在伟大的尊者和信物都已经摆放在诸位面前，按照仪轨，下面应该由各位对尊者提出佛学、人生等诸方面还难以理解的问题，请尊者予以解释！
那么……“
策木林喇嘛看了看我微笑道：“由我提第一个问题好了！”
靠！这么搞啊！我原来是抱着一问三不知的态度的，没想到第一个提问的竟然会是他！哎呀，真够挠头得了！
我看了看索朗，显然他也是没有料到的，无奈的看着我，张了张嘴吧，又闭上了。
策木林喇嘛走到我的座前，只见他左腿直立，右腿曲弓，左手平掌伸向对方，右手握拳空中高举，啪的一声响亮击掌，那姿态像极了佛山黄飞鸿的起势！他高声喝了一个“底”字问道。
“请问尊者，对于一个被生身父母抛弃又被别人养大的孩子来讲，是生亲大还是养亲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