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记忆里的画面分门别类,分成欢喜和悲伤的两种片段,可真正要你选择一个抹除掉时,又会万分不舍,因为那毕竟是自己的流年,蓦然回首时恍然明白,正如陌生人无权点评你的哀乐,现在的你,也没有资格评判曾经自己的悲欢。
……
玄而又玄的,那场战争最终竟是仙人一方获胜。
玄而又玄的,论功行赏时,得到奖赏最高的却是那些逃得最快的上仙们,而付出最多的众多仙兵,此刻正在接受一层层的检查,以防里面有魔界奸细,离他们不远,受到奖赏的上仙们正载歌载舞,这幅景象,让阿蛮明白了师父将师兄脩提前召回的原因。
若他在,不知会把那里搅成什么样子。
可阿蛮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仙兵不反抗呢?
或许这些仙兵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时,还知道这叫压迫,但他们不敢反抗,于是轮到他们的子孙时,便把这认为是理所当然……
阿蛮庆幸幸好当时自己也不在那里,身负重伤的他正接受赤脚大仙的治疗,很疼,还好可以嚎叫。
阿蛮经常想,如果仙界中多几个像师兄那样洒脱的仙人,天庭就不会这么压抑,只是过了一万多年,阿蛮也就觉得穷奇能和师兄相提并论,穷奇是阿蛮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这家伙实在是一个另类的仙,他大张旗鼓地去参加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却偏偏一口蟠桃也不吃,该坐着时,他总是站着,该安静时,他总是喜欢弄出点喧嚣。
初见他是在一次诛杀妖兽时,穷奇站在挥舞着羽翼的肥遗面前,席天卷地的龙卷风将他衬托得格外渺小。
“你很强大。”穷奇夸赞起对手来。
肥遗混不理睬,疯狂地展开攻击。
“可你在怕我。”
“我会怕你?真是笑话!”肥遗忍不住怒吼。
“你不怕,为何急着杀我?”
“那你们仙人拼命杀魔,是否也是因为怕魔?”
“是。”
“你们在怕什么?”
“怕有一天,魔成了高高在上的仙,仙成了人人喊打的魔。”
“这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你最好不要明白,因为有时候明白一些事,比死还要难受。”
后来阿蛮也想问出答案,可穷奇对此闭口不谈,于是他跑到琅嬛去查阅书籍,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有些答案,是不允许写出来的,就像有些话,是不允许说出来的。
成了仙的阿蛮,自然没有忘记当初的宏愿——杀妖除魔!
他不想自己部落那样的悲剧再上演,勤勤恳恳,容不得自己懈怠半分,穷奇比他还忙,要不停地从鬼王方相那里去接受任务,和滕根一齐去吃那毒害人类的蛊,在一次与蛊王金蚕的战斗中,差点陨落。
那一段时间,阿蛮觉得自己有必要陪陪他,因为他们是朋友。
“你陪我的时间已经很长了。”穷奇说。
“我怕你的伤还没好。”
“我的伤已经好了。”不知道为什么,穷奇表现得很不自在。
“你身上的伤是好了,可我怕你心上的伤还没好,这个月你只笑了十二次,比上个月少了二十七次,还有你的食量只是上月的三分之二,还有……”阿蛮讲了很久。
穷奇的身体在颤抖,从未有过的喜悦的颤抖,却叹了口气说:“阿蛮,如果我早一些遇到你,现在的我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现在的你不是很好吗?”
“不,有些事情你还没有看到。”穷奇双瞳里充满沧桑,他说:“阿蛮,如果有一天,你要杀我,一定要当面告诉我,我不是为了逃跑,只是想在自己死时表现得不那么悲伤,我会努力扯起嘴角去笑,因为这样,你也许就不会内疚。”
我怎么会杀你,阿蛮天真地想。
天庭没有围墙,可穷奇总抱怨这里憋得慌,叫嚷着四周布满了锁链,可阿蛮望过去只看到一片虚无,穷奇说那是因为他当仙的时间还不够,然而阿蛮成仙已经快万年,多久才算长?经年之后,阿蛮才明白,穷奇所说的足够,和时间无关。
阿蛮养伤期间,发生了夸父逐日这一事件。
“他太傻!”穷奇不停地说这句话。
“你还没有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追上太阳。”阿蛮催促着。
“追上又如何,追不上又如何,他都是死了。为了证明一件事,白白丢了性命,他死时一定很伤心。”
“你不是他,怎知他死时不是充满快乐?”师兄脩也来探望阿蛮。
“你也不是他,怎么知他死时是充满欢乐?”穷奇说。
“因为他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
“……狗屁不通。”穷奇冷硬地回答。
师兄脩温和一笑,不恼。
第二天,阿蛮听到穷奇因为违反东皇太一的命令,半夜在天庭纵声高歌而被关进天牢的消息,当阿蛮坐在轮椅上去天牢,向穷奇本人问清楚究竟要被关押多久时,穷奇却只是拉着他不让走,把昨夜唱的歌,兴奋地唱了一遍又一遍,那一刻,阿蛮忽然觉得,那与太阳竞逐的夸父,没死……
伤势刚痊愈,东皇太一便命他去除掉一只叫毕方的鸟兽,对方实力不强,阿蛮有十足的信心能杀死它,但毕方却选择葬身在自己喷吐出的火海中,熊熊燃烧的烈焰里面,一只脚的毕方笔直地站着,在渐渐被火焰吞灭之时,阿蛮听到它在咆哮:“若我足够强,这天地也能颠倒,这仙魔也能调转,这善恶也任我评判!”
毕方那纯粹的猖狂,一如阿蛮对仙的向往。
也许追求的本就一样。
……
仙是什么?
仙是拥有最强大武力的联盟。
魔是什么?
仙的敌人。
善恶是什么?
这个问题你要问仙,因为善恶由仙评定。
……
是这样吗?不,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当阿蛮屠杀着一个个魔,想着又有无数人类被拯救时,他的意志是那样坚定,可是有一天在剿灭山妖时,他望见一个小小的妖童费力地爬上高高的山岗,面对四周危险的处境,那妖童却是一点不怕,兴奋非常,他听到那妖童在喊:“大家别怕,魔王会来救我们的,到时这些仙一个也跑不掉!”
忽然间,阿蛮泪流满面,同样的一句话,很多年前的他也曾吼过,只是仙换成了魔,一字之差。
仙和魔,也许只是两个普通的字。
“跟随我吧,我可以让你成仙。”
“不,我只要成魔。”
“为什么?”
“因为魔是善,仙是恶。”
妖童那样的倔强,一如当年的他。
阿蛮站在妖童的面前,得到的也是与当年相似的回答。
那一战,妖童等候的魔王没有出现,阿蛮却将她护在怀里,随同的其余众仙要他放下,否则便一起攻击他,阿蛮像没听见一样,依然紧紧地抱着她,他不愿放下的究竟是这妖童,还是曾经的自己,亦或是自己的信念?阿蛮没有功夫想这些,群仙的攻击已让他手忙脚乱,最终拼得元气大伤才勉强逃出。
可那妖童毕竟孱弱,虽未遭到直接的袭击,但波及的能量,已让他的灵魂陷入沉迷之中。
他匆忙跑去找师父,到时却发现那里早有东皇太一派来的天兵天将等候自己。
“她这么小,还未做过恶,为什么不放过它?”阿蛮大吼。
“她将来会作恶。”
“我可以教她为善。”
“可她将来万一还是为恶呢?”
“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将来,和那渺小的万一,她就必须死?”
“对,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阿蛮想冲他们笑,大笑个三天三夜,却不得不立刻逃离这里,万幸他逃脱了,只是他治不好妖童身上的伤,他偷偷地从昆仑山附近的峚山上采集的玉膏,也只能保这妖童不死,于是他又到东方的君子国,那里有朝开夕落的木槿花,吃了它的凡人寿命都极长,可阿蛮收集好蒸熟,却发现妖童吃都吃不下去,阿蛮想是不是妖童丢了魂魄,被他抓住的黑白无常摇头,说从未勾过。
到过多少地方,过了多长时间,阿蛮已经记不得了,他每天能做的,便是用玉膏喂饱妖童,接着去下一个地方,继续找救治她的方法。
到了天涯海角还未寻到,就在他无计可施时,太上老君找到了自己。
“东皇太一可以帮你救活她,但你要被关在天牢一千年,并且她的记忆会被抹去,日后也许再无相见之时,而且即便相见也不再记得你,你可愿意?”太上老君问。
“愿意。”他知道,这是师父和师兄为他争取来的。
“我听说你要收她做徒弟?”
“嗯。”
“可是她不答应。”
“但我会永远把她当徒弟。”
“你千辛万苦救了她,到头来她却连认都不认得你,你说你什么都没得到,值得吗?”
“我已经得到了。”
“得到了什么?”
“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