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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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重着缟素身(下)

堂后走出两位婢女,一人手里捧着一套斩衰期服,上面还摆着朵白色雏菊簪花。另一人捧着水盆巾帕。

衣衣看向玉弓将军。他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一动不动站在棺椁前面,不说不话。

“衣衣,去换衣裳。”秦檀轻轻推她。

于是衣衣跟着两婢女到后堂,洗了脸,换了期服,取了雏菊簪花戴时,发现簪花上那朵雏菊是珍珠拼就的,她放下簪子,从自己中衣上撕了一段白色布条,绾了头发出去。

秦檀正站在玉弓身边,与他低语。见衣衣出来,停止了说话。

衣衣径自去抚平棺椁上卷缠的白练,然后点了香跪拜,秦檀把香接过去插进香炉里。衣衣就一直跪着,抬眼久久凝视那灵位。

玉弓却走到了棺椁旁,两手搭在棺材盖上,用力一推。

“师弟……”秦檀迟疑地喊了他一声。同时两个兵士才能推开的那块顶盖,已经徐然被推开了一半。

玉弓倾身看着里面的容颜。他的表情无人可见,他的静默好似无边无涯。

衣衣觉得自己心口一阵闷痛,痛得她要弯下腰去。秦檀过来扶住她:“衣衣,怎么了?”

玉弓闻声转过头来望着她。她捂着胸口,对上了他的目光。她能肯定他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就像她能肯定,他并不是像他的面具那样无动于衷。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衣衣对秦檀道,“秦大哥,你为爹爹上香吧。”

秦檀点点头。

在他去取香的空隙,衣衣自坐到一旁,依着铜盆点那些粗糙的纸钱。火光跃动,蔓延,烟气飞起,杀痛了她的双眼,就刺激得流下泪水来。于是泪水一发不可收拾。那些火焰看不清了,炽热气浪一波一波,迎面冲击上来。就像记忆。那些青鳌山上的风雪云层,那些枕着爹爹的书卷睡去的日日夜夜,那些山前山后追逐蛱蝶的无忧笑声,那些炉火温暖茶汤香酽的互相偎依。那个最疼爱她的人终于走了,永不回来。

我会坚强的,爹爹。衣衣把脸埋进期服粗糙的纹理中,恸哭失声。……可是让我再在你面前脆弱一次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在你之后,没有人还能给我哭的地方了。

秦檀上完香,听见衣衣的哭声,有些无措,想上去看她,却又止步。他听得她哭得几乎窒息,立了一刻,抿紧嘴唇,轻轻转身离开了堂屋。

头发上有一只手碰触着,抚摩着。但这无声宽慰不能缓解她的伤心。她的伤心也说不出话来。就像一个人,卯足了所有的体力和希望,登上峻岭之巅,满打算看到晨曦,却只见到落日,落日之后是无边黑夜。

“秦大哥……”她努力止住哭泣,呜咽道,“你不要管我,我会好的。我一定会好的。”

那手迟疑了一下,最终揽过她颈项,把她揽进一个宽厚胸膛。衣衣嗅到温暖的风的气味,这不是秦檀的气味。她擦擦眼泪鼻涕,在这个怀抱中抬起头来。

玉弓的脸近过咫尺,正看着她。他的双眸深而幽黯,她被那幽黯攫住便不知如何逃脱。

“你这样,”他没有松开她的意思,而是低沉地开口,“要怎么自己去扛。这样小身板,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折断。”他的大手捏捏她的后颈,仿佛要向她证明她有多弱不禁风似的。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娇弱。”衣衣负气地推拒他的身体。而他岿然不动,看她的眼神好似看一只缺乏调教的小兽。

衣衣被这不屑与轻薄惹恼了。她去腰间抓珑光剑,抽出便将剑锋抵在他肩上。

玉弓不无戏谑地看着她。他松开捏着她后颈的手,转而摸着珑光的剑刃,一寸一寸,滑向她的方向。

衣衣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在爹爹的面前,把剑架在这个男人身上。她移开珑光,同时退离他的身体。

“如果你以为因为谁的一句话,你与我就有所不同,那你就错了。”玉弓将军的声音清冷,“奉劝你一句,与其听人安排,不如自己决断。你是有决断的,不是么?”

他不打算接受爹爹的遗意。衣衣觉得自己仿佛被丢弃,作为一个麻烦。他要她回归以前的决定,说白了,他不要她。

“那么你也不要那个位置了?”衣衣问。

玉弓忽然笑了,笑得令她陡生寒意。“我对那个位置,远不像你对御家女主人的位置那般觊觎。即便那只是你为了泄愤而寻求的跳板。我还可以告诉你,不要说利用这个帝国的主人,即便是他的喽啰,你也应对不了。”

“那将军到底是让我前进还是后退?你不无关照令我走到今天,却又奚落我不该心存幻想。你前一刻想要安慰我伤心,后一刻又好像希望我滚得远远的。你到底在想什么?”衣衣直视他愈发冷冽的眼。

“是你自己想太多。”他站起身,看向堂中灵位,“我会带你和他回澍阳。有朝一日你伴君之时,希望你能留些自控,别像对我一样把剑架在陛下的脖子上。”

“你们要把爹爹的事公开?”衣衣望着他,“你们要摊开这一切了?”

“不摊开一切,就不能令朝野上下接受有了皇后的事实。”他停了一下,说,“容忍也好,积蓄也罢,都已经是时候拿出来亮一亮了。适逢你已经加笄……”他回头来看着她的头发,“一切都妥帖了。”

“你果然是今上的好弟弟。”衣衣仰着脸,对着他露出笑容。

他看着她眼底的泪光,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可以不承认吗?即便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你还要不承认吗?”衣衣觉得舌底皆是苦涩,她不再看他,“随便你。”

“那当然。”他转过身去,对着堂外的夜幕星光负手而立,“我所希冀,只要你是今上的好正宫就够了。”

他的声音飘散,无人响应。外面西风瑟瑟,吹进堂里。玉弓便回身看静默不言的衣衣。而那铜火盆前,已经空无一人。